第10章 火花仙女3

晁歌扯了几张圆筒上的纸巾，小心翼翼将洒在柜上的白粥擦干净。她听见卡淑和卡溪的你一句我一句，声音听上去很兴奋，其中夹杂着一个女性的声音。晁歌辨认不出是谁的声音，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他们的母亲了。据说是个大美人，晁歌在镇上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嫁给卡志来的原因。

        晁歌看着卡淑家暗沉的墙壁，皱皱巴巴的床单，凌乱的杂物，想象一个曾经美丽的女人如何生活在这里。如果真如卡淑说的那样，她经常离开，那她今后还会安心在这里生活吗？

        晁歌边想边看，差不多弄干净了。

        察觉自己手指上黏糊糊的，晁歌走下楼梯，准备去厨房洗手。

        已经快接近中午了，阳关从屋外直射了进来。卡淑和卡溪一高一矮，都围在门口，他们争先恐后地说着什么，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一个很高挑的女人站着逆光里，晁歌没有看清她的脸，但依然能感受到她拥有的慑人美貌。

        “妈，你进来啊。”

        卡淑撒娇似地拉着母亲的手，使劲往屋里攥。

        “你爸哎？”女人不是很情愿，“又把你们丢下喝酒了？”

        “没有，他去买菜了，快中午了嘛。”

        卡溪插话道。

        女人思考了一下，勉强脱了鞋，被卡淑拉进了屋。

        卡溪火速关上了门。生怕她会凭空消失一般。

        “这是谁？”

        女人将视线转为晁歌，晁歌刚洗好的手上还滴着水。

        当她看清梁虹脸的那刹那，心中一震。

        她娇俏而倩丽的脸，让晁歌瞬间忘了自己该说什么。晁歌母亲邹越和小姑晁芸都算得上容貌标志的女人，但眼前的梁虹不施粉黛，是夺目的清丽。即使她上了年纪，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也瑕不掩瑜，优越的骨相更凸显出五官的和谐。看得出，她也有少数民族的血统。

        “这是我的好朋友，晁歌呀，妈，你明明见过的噻！”

        “哦，我记不得了。”

        梁虹对晁歌笑了笑。

        晁歌才发现卡淑长得有多么像她。相比之下，卡溪反而更像卡志来。但他的身形遗传了梁虹的修长身材。晁歌不无艳羡地看着他们。

        “阿姨好。”

        “你要留下来吃午饭吗？”

        “哦，我不，我要回去。”

        时钟差不多走向十二点了。

        “你住哪的？”

        “幸福家园，那个小卖部后面。”

        “那你妈妈是不是在商业街的来福超市上班？”

        “嗯。你知道哇？”

        “我和你妈做过同事。我也在那上过一阵班，结婚了就没去了。”

        卡淑坐在餐桌前，晃着腿难得安静地听母亲说话。梁虹宠溺地摸了摸卡淑的头。

        “你爸呢？还在外面打工？”

        “嗯。”

        晁歌不自觉低下头。

        “哎，日子都不好过。我叫他们爸出去打工，都不愿意去，难道要我一个女人去吗？这个家谁养，两个孩子之后不操心吗？这个男人总是这么不负责任。”

        卡溪默默给母亲到了一杯水。梁虹一脸欣慰地接过。

        “还好，这些孩子都很懂事。我们这些当父母的，优势互真觉得对不起你们小孩子，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么多，不过，生活就是这么难，你一年见不到你爸几面吧？他过年都没回来吗？”

        “嗯……没有。”

        “唉。都是些苦命的孩子。”

        梁虹的脸上流淌着深深的哀伤与苦闷，但这反而让她的五官更加生动立体了起来。

        突然，传来一阵钥匙在锁孔摩擦的声音。门被推开，卡志来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厚重的旧羽绒服，剪着寸头，显得脖子尤其的短。梁虹站了起来，她径直走了过去。在略高的梁虹面前，卡志来被衬托得更加落魄。

        晁歌紧张地屏住呼吸，生怕他们打起来。她注意到卡淑不自觉地走到了卡溪身边，卡溪搂住她的肩膀，他的手指在焦灼地弯曲着。

        “你还知道回来？”

        梁虹的声音很刺耳，跟刚才真情流露的样子判若两人。注意到卡志来手上提一个东西，不是菜，而是酒。梁虹刚刚好转的脸色顿时铁青。

        “我还以为你狗改得了吃屎。我春节都没回来，你怎么都还不知悔改啊！”

        “老婆，你终于回来了噻！”

        被抓了个正着，发福的卡志来如同变脸的小丑，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瞬间卑微地低头认错。将手里的酒瓶悄悄放到身后。

        “我再也不喝酒了，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梁虹轻蔑地一笑，一把将酒瓶夺过来。

        “这话你不烦我都嫌听腻了！你到底还知不知道怎么当个父亲？”

        “我保证，老婆，你要相信我！看在我们两个孩子的份上。”

        卡志来的目光扫过来，晁歌顿时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拿什么让我相信，就凭你一张嘴？卡志来，我已经对你失望透顶了。”

        “大过年的，就别吵了，天天吵，你不嫌烦我还烦呢。把酒给我，就今天，还在过年，就喝点酒怎么了，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你有没有脸？”

        “你还有脸说我，哪家会大年三十丢下孩子给我？你有没有妇德？”

        卡志来恼羞成怒，不甘示弱。

        “今天还有外人在，我不想和你吵，我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自己看着办。”

        梁虹忍无可忍，将啤酒瓶砸向地面。玻璃瓶瞬间碎裂，里面的啤酒铺满地面，顷刻间整个房间满是啤酒的味道。说完，梁虹摔门走了出去，卡淑哭了起来，追着她跑了出去。卡溪动作飞快地拿上卡淑的外套，拉上晁歌，一起小跑了出去。

        晁歌的脑子嗡嗡的，她从未想过要参与卡淑家的战争。但自己身为旁观者，却目睹了一切，她感到一阵突兀的不适感。原来每个家庭，都是如此千疮百孔吗？

        那这个世间，还有幸福存在吗？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晁歌的心中，直到她长大成人，经历了种种黑暗，她仍然没法得出结论。每次当她以为自己要接近那个答案了，生活会转个弯，带她来到从未设想过的轨道中，体验痛苦与分离，看着爱消失。当时幼时的她，被英俊的卡溪牵着离开充满争吵的旋涡时，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出口。

        天空中混乱的灰尘，耳边巨大的轰鸣，前方卡淑紧紧拉住的母亲，以及卡淑越来越远的家，和身边突然拉近距离的卡溪，一切显得仓皇而滂沱，不停碾压着她脆弱的视网膜，世界变成参差不齐的漏网，各种碎片淅淅沥沥地掉了下来。

        她仿佛预见自己的未来，在不停奔跑，远离她熟悉的一切。那双命运无形的手，在此刻尤其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卡溪才放开了晁歌的手。梁虹带着三个孩子在一家中餐馆停了下来。冷清的街道上只有这一家的店是开着的。她回头问晁歌：“你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好。”晁歌迫不及待地点头。比起回家，她宁愿和她们多呆一会儿。

        梁虹轻轻笑了笑，像是电视里才会出现的脸庞，她推门走了进去。晁歌才发现她什么行李都没有带。看来一开始她就没打算住下来。

        后来的晁歌和卡溪回忆道，总觉得不可思议，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忆起那家餐馆的具体位置，多年后和卡溪一同回到峰县，卡溪完全不记得他们在当时一起吃了饭，只有晁歌记得他母亲那个哀婉却宛如重生的微笑。

        多年后还是栩栩如生。

        那家餐馆，在印象中很小，毕竟在大年初一还开业的饭馆实在少见，服务员是个反应迟缓的中年胖男人，他全程几乎一句话没说。

        “鱼香肉丝，水煮肉，酸辣土豆丝，番茄鸡蛋汤。”

        梁虹一鼓作气点好了菜。三个孩子没再说话，安静地吃起饭来。餐馆没有其他客人，老旧的电视里播放着昨晚的春晚的重播，喜气洋洋的舞台，演员们正在表演小品，台下的观众哄堂大笑。

        他们很快吃完了那一餐，卡淑全程紧紧拉着梁虹的手，将她的手都拉红了。

        “阿姨，你要去哪里？”

        梁虹盛汤的手停在半途。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卡淑他们不想你离开。”

        晁歌看见了梁虹眼中的不易察觉的泪光。

        “孩子，有很多东西，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很多时候，我们能做的，就是放手。”

        “放手？”晁歌似懂非懂。

        梁虹仓促地笑了一下：“快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家。”

        梁虹将晁歌送回来家，正迎来一脸焦急的邹越，邹越看见晁歌，正要一巴掌打过来，梁虹拦住了她，跟她说这是自己的主意。

        “有这孩子，是你的福气。”

        梁虹对晁歌挤挤眼睛，说出了一句类似道别的话：“我走了。”

        卡淑和卡溪和晁歌挥手作别。

        邹越领着晁歌走了回去，非常严肃地问：“你跟人家跑了？不知道回家啊？”

        “我错了。”

        “下次别这样了，女孩子家家，到处乱跑的。”

        出乎意料，母亲的态度还算缓和，只是不满地埋怨了晁歌几句，并没有上纲上线。她情绪不是很好，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动摇着她。

        晁歌回到了家，但梁虹将卡淑卡溪送回去后，她再也没有回来。在那时，没人知道，梁虹决心成为一个消失的母亲。这是需要巨大勇气，也是遭人唾骂的不负责任行为。

        很久之后，卡志来才反应过来，梁虹没有回娘家，她什么东西也没有拿，家里的相片，衣服和鞋子，两人的结婚证，她消失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人说她出去打工了，有人说她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她不辞而别，没人知道她去哪里，纷纷说的有鼻有眼。

        就在梁虹离家出走的一个月后，卡淑开始频繁的生病。她时常发烧，需要躺在床上休息。不能和晁歌一起欢快的玩耍，只有卡溪会一个人去湖畔的树林闲逛。快开学了，在那片白桦林旁边，晁歌果然找到了卡溪，他一个人坐在湖边的椅子上。她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卡溪，我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卡溪正专心地挑选石头，他很擅长打水漂。

        “我那天去找你们，其实是因为看到了一个仙女。”

        卡溪怀疑地皱起眉头。

        “啊？啥？”

        “我真的看到了一个仙女！”晁歌形容起来：“就飘在天边，像是画出来的，但又是真的，穿着纱裙，有风吹起她的头发，是银色的，对了，她还对我笑！”

        “啥？”

        他停下动作，将信将疑看着晁歌。

        “你只会说这句话吗？”

        晁歌对他的反应很不满。准备起身就走。

        卡溪继续打了个水漂，石子轻盈地越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她会回来的，她不会丢下我们。”

        卡溪像是自说自话般喃喃自语。

        晁歌听得一清二楚。

        她想要让他相信自己一般，迫不及待地回头。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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