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溯世追源（二）

“老人家，看着路，小心点啊。”麻五捂着脸咳嗽着地对老妇说道。

        老妇人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不住地对麻五点头称谢：“谢谢，谢谢你，年轻人。”

        走出了药铺，麻五佯作镇定地走到了无人处，掂了掂刚到手的钱袋，接着打开，倒出了几两碎银和两贯铜钱，看着这些银子，他低声暗自说道：“对不住了，许大娘。我也是被这世道逼得没办法。”这句话，他像是对那位老妇人说的，又像是对自己的良心在说。

        说完，他抬头望了一眼安和堂药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此时那药铺中却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我的银子，我的银子没了，谁偷了我的银子？那些是我儿子媳妇儿卖田卖地才换来的，那是我那老头子和孙子的救命钱啊。哪个天杀的偷了我的银子啊？为什么要偷我们的银子啊？为什么不去偷那些财主和狗官的黑心钱，偏偏来偷我们的救命钱呀？我的银子，还我的银子啊。”

        众人只见那老妇如疯魔一般在药铺中横冲直撞，最后气急攻心，生生喷出一口鲜血昏死在店中。此时她的头顶也冉冉燃起一团焰火。

        “连老人家的救命钱都要偷，这种人真该死。”南昭修生气地说道。

        莫灵萱此时却有些沉默，她的感觉有些异样，她脑中闪过了看到的第二个画面，就在转瞬之间，他们竟不知不觉来到一处长巷，并且发现好几处普通民宅的后门都蹲着一个男子，或是神情麻木、或是泪流满面、或是捶胸顿足。

        “这些男人在干什么？”莫灵萱好奇地问道。

        莫灵悠、顾灵喻和南昭修也没见过这种情形，都摇了摇头。

        突然一阵女人的低声啜泣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见一个老实巴交的方脸汉子和一面目姣好的女子缓缓走来，他们双手交握，泪眼婆娑，眼中含情，难分难舍。两人一路走一路哭，最后男人送女人来到一所普通宅子的后门，轻轻地敲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粗鄙不堪的壮汉，一身的肥膘懒肉。他一见眼前的女子，立刻笑得眉眼开花，搓着双手说道：“不错不错，许木匠，没想到你小子不仅木工手艺不错，这艳福还不浅，居然给你娶到了这么漂亮的婆娘。”说罢，便将女人强行拉到了自己的怀中。

        女人牵着男人的手死不肯放开，男人也是心痛难忍不肯撒手，这下壮汉可不乐意了，他对着男子生气地说道：“怎么回事儿？不是都说好了嘛？是你说家里卖田卖地的银子被人偷去了，你老娘一口气没上来气死了，家里老爹和孩子饿的饿，病的病，如今还等着银子买药买米买棺材。我是看你可怜才帮你的。你要实在不愿意就算了。我有这钱去醉红楼还怕找不着更好的吗？”说完，他便要关门。

        几句话吓得许木匠赶紧缩回了手，那女子也似乎被那壮汉的话点醒了，只能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相公。见二人松了手，壮汉这才乐了，他笑道：“这才对嘛。你要记住，是你求我，我才勉为其难帮帮你，救你一家老小的性命。”说完，他给了许木匠几粒碎银子，然后揽着女子大摇大摆地进屋去了。

        许木匠看着手中的碎银，手心一直在颤抖，他握紧了拳头，想一把将银子扔出去，但在抬起手臂的一瞬间，他又停住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放下了手。

        此时突然从院中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许木匠听到后急得立刻就要冲进去，但在脚步刚迈进门槛的那一刻又缩了回来，他看了看手中紧握的银子，只能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泣不成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人从那院中出来了，衣衫不整，面颊红肿，残留着清晰的掌印，唇角殷红，她吐了一口血出来，血水中竟含着两颗碎牙。

        她双手抱臂，瑟瑟发抖，衣衫被扯掉了一大块，许木匠赶紧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给她披上，两人四目相对，女人一头扑进男子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此情此景，看得莫灵萱等人心头像是被堵了一块大石般地难受，他们也终于知道之前看到的那些男子是怎么回事了。

        小爽灵看着那对夫妻远去的身影有些沉默，良久都没有说话。

        “这个天杀的麻五，我要去宰了他。”南昭修破口骂道，正在这时，小爽灵缓缓地抬起了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人，脚下生风，春风满面，正是麻五。

        他提着一小袋白米，一小块肉兴冲冲地往家的方向去。他们家三天前就已经断炊了，大小子如今五岁多，二小子还没满月，娘子虽出了月子，可惜奶水不足，二小子每天夜里饿得嗷嗷哭，听得他是抓心挠肝，心疼的要死，恨不能用自己的血肉给老婆孩子换口粮食。

        如今终于，米有了，肉也有了，他满足了，眼前似乎已经看到大儿子狼吞虎咽、小儿子吃饱睡好的画面。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要能让老婆儿子不饿肚子，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让他重操旧业，干那折损阴德、被人唾弃的行当。

        白米是他用银子和丁大人家的伙夫买的，比从前的市价整整贵了三倍，饶是这样他也咬牙买了，这个世道还能用银子买到白米就该烧高香了。

        这肉则是他经过孙老二家时买下来的，也不知他家哪个远方亲戚这么大方，这年头居然还会给他送肉，说实话，这肉虽然少了点，但看着血水充足，肉色红润，着实新鲜，若是加上些木薯，熬成一锅肉汤，起码能吃上三顿，他兴冲冲地想着。

        突然沿街传来一声声凄惨悲厉的哭喊：“大倌儿，大倌儿，大倌儿你在哪儿？有谁看见我们家大倌儿了？大叔，你看见我们家大倌儿了吗？大大的脑袋，他鼻子尖这里有一颗肉痣，当年算命先生说过这是大福之相的。谁见着我们大倌儿了，快回家吧，大倌儿。”

        随着哭声越来越近，一个瘦弱无助的身影出现在麻五眼前，那女子手中还抱着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小奶娃儿，她披头散发、眼中失神，步履蹒跚，几欲晕倒。

        “娘子，你怎么出来了。”麻五看清了女子后，大吃一惊冲上前去扶住了女子。

        女子一看麻五，登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道：“相公，大倌儿，大倌儿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怎么会不见了？”麻五听闻如被雷轰，脑中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我在里屋哄小倌儿睡觉，只让大倌儿在院中自己玩儿的，谁知转身出来他就不见了。我已找了半日了，怎么都寻不着他，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了。”女子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这么大的一个人还能被这城吞了不成？”麻五扔了手中的米和肉，沿街挨家挨户叫唤着：“大倌儿，你在哪儿？爹回家了，买了你最爱吃的米和肉，和爹回家吧。大倌儿，大倌儿。”

        这突如其来的一瞬让所有人都不禁当场愕然，尤其是前一刻还嚷嚷着要杀了麻五的南昭修，看着他陡然面临如此剧变，竟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个……他……他孩子去哪儿了？”顾灵喻出声问道。

        众人皆茫然。

        就在此时，小爽灵突然如脱缰野马一般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莫灵萱等人也顾不上发呆了，拔腿紧跟在那小爽灵的身后。

        他们跑了好一阵，才发现小爽灵的前面，有个男子抱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孩子，大约四五岁大，在前飞奔，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狂奔在后。

        那男子直至行到一处破庙，方才停下，将手里的孩子往地上一扔，大喘气道：“累死我了，小兔崽子还挺沉。”

        莫灵萱定睛一看，这孩子正是她与小爽灵通源时看到的那个孩子，鼻尖一颗圆溜溜的肉痣。

        这孩子还挺机灵，一骨溜地爬起来就要往门外跑，男子也是反应迅速，飞起一脚一勾，那孩子就扑倒在地，呜呜哭起来。男子拎起了孩子，随手抄起一棍子就打在了孩子的头上，这孩子的头顿时血流如注，男子骂骂咧咧说道：“小兔崽子，到了我的手里还想跑，我看你是活腻了。”

        接着举棍还想再打，那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立刻扑到小男孩儿身上挡着，对那男子说道：“大爷，您……您别生气，他还小，不懂事，别打他了。”

        “滚开，小兔崽子少管闲事。”那男子不耐烦地拉开了大些的男孩子，棍子雨点般地落在那小男孩儿的身上，直到小男孩儿不再吭声。

        男子方才住手，抬手从一个破缸里掏出一块血淋淋的生肉递给了那个大点的男孩儿说道：“这是你的酬劳。记住，下次挑个胖些的引出来，这些小子都太瘦了，卖不了好价钱。”

        男孩颤抖着接过了肉，小声问道：“大爷，你说过只是将他们卖去大户人家做工，是真的吧？”

        男子咧开了嘴，露出一排黑牙，森然笑道：“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快拿肉回家做饭去吧，你不是说你们好久都没吃过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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