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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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作郎走后,妘沂全无休憩的心思,她将那卷锦帛翻来覆去地看,提笔修去了一些夸大谬误之处,却没有改动著作佐郎所写的大致方向——仍旧是以批判武烈帝为主。改完之后,她抽了一张硬黄纸,一字一句誉到上面。
累为异族混血,矫情饰貌——
细毫透过纸张晕开了墨水,将字句模糊。
妘沂恼怒地甩开笔,克制不住的躁郁从心头涌起,她手搭在几案边缘,忍不住想要掀翻满案的文书,甚至迫不及待想要砸碎一些什么。莫名的毁灭欲在她心里流窜,使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她动作急切地从案底抽出了一张鱼纹砑花纸,纸上的墨迹已然褪色,用清秀端正的柳体写着:“臣伏愿登庸御宇,早继高位。”这句话带着她穿过岁月,回到五年前的冀州府,那时烽火与狼烟并起,九州动乱,宣朝最后的使节驾着长车从遥远的天启城赶来,他送来了皇帝的遗诏,与此一并到达的是宣启帝兵败邺城以身殉国的快报。
天使将诏书捧到头顶,恭恭敬敬地请妘沂展开。
这卷退位诏书实在短的可怜,妘沂慢慢展开,一张纸片从诏书中飘然落到地上。
熟悉的斩石体一勾一画地写着:予闻皇天之命不于常,惟归于德。今天厌我姜氏,垂变以告,予虽不明,敢弗天意。祗顺天命,禅位妘氏,庸布告遐迩焉。
天使伏在地上,说此诏乃先帝亲笔书写,贺陛下万年。
帐中将军们都跪了下来,口称万年,这些都是妘氏心腹,个个面露喜色。妘沂的视线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划过,忽觉自己心底翻涌的哀痛是多余的。
她俯身把那张纸片捡了起来,这很有姜琼玖的风范,是张精致的鱼纹砑花纸,她一向擅长搞这些小玩意。妘沂捡的时候以为会有不能在诏书上写的嘱托,约定来生的诺言,结果只有短短一句话——臣伏愿登庸御宇,早继高位。
说不上来,也记不清是什么感受了。
妘沂将砑花纸放到几案上,用重重文书掩盖住它。
她提笔润墨,在纸上续写道:武烈帝性宽恕,威令不素著,恭俭仁厚,文思风流,以之继体守文则有余,以之拨乱反正而非其才。况呼昊天势逼,民聊不生,四方既无勤王之师,朝内又无忠贞之臣。君非甚暗,孤立而炀灶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上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卒使宗社倾覆,徒以身殉。
妘沂收笔,吹干纸张墨迹,仔细将纸卷起塞入细细一个竹筒中,与著作郎呈上的锦帛放到了一起。
“内侍。”
候在殿外的内侍躬身进来,接过锦帛与竹筒,侧身倾听皇帝的吩咐。
“将此两卷文书公之于太学,令诸学子议。”她顿了顿,又嘱咐道:“不使任何人得知是朕所书。”
“诺。”
晚间平康坊南曲
姜永从宫里出来后换了件宽大的圆领襕衫,并同僚——正是那位意见不和的著作佐郎一同走在平康坊东道上,此人乃河西裴氏子裴晋安,与他同为洪熙二年太学甲科学子,官著作佐郎,另有一重父辈余留的尊荣:河西郡公。
“听说恒卿今日入宫拜见陛下,是为我书武烈帝事?”
姜永蹙眉:“内廷之事你从何听来,我今日……”
“我晚间自太学回府,路上碰见中贵人送来了两篇书武烈帝史,传旨要诸学子议。我那时立刻就猜到是你,果然不差。”裴晋安得意地笑起来,“不过你何时瞒着我另写了一篇么?”
姜永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想到另一篇是皇帝写的,想是不便叫人知道,他于是“唔”了一声,算是默认。
两人说话间到了东道尽头,裴晋安抬手敲响了写着“崔六娘”名字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个陌生面孔,裴晋安一怔,问道:“你是何人?崔六娘呢?”
年轻人垂首让他俩人进门,低声回道:“某是新来的琴师,晚间来了位贵客,六娘不得空子。”
他长了张淡漠的脸,眉与唇皆刻薄锋利,与这春情浓重的ji院格格不入。裴晋安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心想如此多情的秋水眸生在这张寡情的脸上,真是可惜啊。
“客人来的太晚了,都知和其他娘子们已有陪伴。”
裴晋安点点头,和姜永往西跨院走:“没有娘子们作伴,那你就一同来吧,我和恒卿一向在这里喝酒的,六娘应该为我们留着西跨院的暖阁。”
琴师跟在他们身后,三人走过长廊,在一片艳语莺声中穿堂而过。
暖阁落于一片水光粼粼的池子旁,月光从窗边落入酒杯中,裴晋安跽坐在藤席上,伸手请琴师坐到对面。
“为何不在正堂奏乐呢?反而守在门口。”
琴师哂然:“贵客点的曲子某是一窍不通,于是被六娘赶去守门了。”
姜永低着头,他注意到琴师的双手纤长有力,虎口和指节处有着薄茧,这不像是个弹琴的人。
“来这里的人又想听什么高雅之乐。”裴晋安摇头道:“想必是《临春乐》《一斛珠》之类的艳曲吧,我观郎君像是个落魄的世家子,不会弹奏这些是理所当然了。”
琴师看了他一眼,“客人说的是,又不是。”那张寡情的脸上忽的有一丝红色,像是羞愧所致,他长长叹息一声:“某是云上弟子,自冀州来为陛下祝寿,只是没有想到天启城物价如此贵啊,和师妹不得已来此挣点钱糊口。本来是两个连身份证明也没有的人,幸得陛下恩准能在此落脚。”
姜永两人错愕地对视一眼,他们俩知道这里是储君的私业,也知道陛下常来此处闲坐,只是没想到堂堂云上弟子,竟要到这ji院中讨生活,陛下分明是刻意折辱。
“敢问先生的名字。”知道琴师的身份,裴晋安一收轻佻的态度,端起酒杯举至眉前,“从前若有云上弟子来到天启,诸侯们无不扫榻相迎、虚左以待,如今……只是委屈先生待在这污糟的地方。”
琴师接过他手中的酒,轻轻顿在矮桌上。
“客人多礼了,某姓姜名忘。”
“姓姜——”姜永一愣,仔细看他两眼,“你……”
姜忘抬眼与昔日的大兄对视,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些迷茫不解,姜永望着她的眼睛,迟疑了半天,最终问:“你是姜氏后裔么?”
“正是,先祖乃姜氏旁支,自小入云上。”
姜氏传承千年,旁支众多,不乏有出云入上者。姜永点了点头,心里仍有些疑惑,他为这年轻人似曾相识的眸子心跳不已,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与何人相似。
“我同为姜氏后裔,名永,表字恒卿,先祖乃前朝太宗,现官著作郎,承爵宁侯。”
姜忘拱手拜道:“姜忘见过大兄。”
玉郎见过大兄。
记忆中另一人的声音落在耳中,几欲重叠。
姜永怔住,不应当,他细细端详着面前年轻人的脸,不应该,他想,那个人早就、早就……他今日还为那人的一生求陛下一个公平,晚间却遇见了这仿佛是还魂而来的姜忘。
裴晋安的声音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一无所知地举起酒杯,笑着道:“恒卿今日被我拖着来喝酒还满不情愿,倒是捡了一个好兄弟。”
他高高兴兴地连喝了几杯美酒,徒留姜氏兄弟二人满腹心事。
“恒卿还在怪我诟武烈帝吗?”裴晋安见姜永垂着头没有去碰酒杯,问道。
姜永心头一跳,回道:“我知你何意,若真为武烈帝书直,陛下反而要发怒,你矫书武烈帝史,陛下却会重修。”
裴晋安大笑起来:“恒卿懂我!武烈帝夺我父族荣耀,断我世家官制,我却不能不为其折服,只是昊天厌弃姜氏,却要使他亡国啊。”
姜忘愕然看了一眼姜永,前世大兄与她和赵王夺太子位,从不曾对她有过一分好脸色。
“天厌我姜氏。”
姜永低声说道,他满饮杯中酒,透过模糊的醉眼看到面前端坐着丰神俊秀的宣武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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