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骷葬蚁

冬寒，大雪，人踪不见，满目银白。

        于雪中深处，缓缓走出一道蹒跚身影，身着虎衣，紧缩脑袋，于将达脚踝的白雪中艰难前进。忽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人影怀中探出头来，爬上肩膀，对着身后难以前行的孤狼嘲笑一声，便瑟瑟发抖地掀开虎皮，钻进人影怀中。

        缓缓喘息数声，呼出一串白茫茫的热气。姬若曦手脚冰凉，难以发力，冷寒的空气不断侵蚀热意在胸中激荡。抬头，看了看即将入暮的天色，姬若曦打算于此暂歇，熬过这一寒夜再说。

        如今，大雪漫布，冷寒袭身，多少动物妖灵穴居冬眠，因此姬若曦白日赶路也就少了许多危险，可是这寒夜却终究是难熬！

        扫去古树根部的积雪，取出缝制一起的兽皮，铺在用枯木架起的枝干上，再洒上厚厚一层伪装细雪，压紧！至此，一个简易帐篷便搭建完成。抖尽草鞋中的残雪，姬若曦弯腰钻进帐篷，坐在兽毛之上，不断摩擦双掌以驱除这寒意！而那双已然被冻裂的脚掌则在逐渐暖和的环境中越发刺骨的疼。

        蜷缩的孤狼将身体缓缓向姬若曦挤来，脑袋靠着盘膝的腿上，在这狭小的空间之中，热流逐渐升腾，令这寒夜也添了几分暖意。只可惜存粮已经不多，毕竟着急赶路的姬若曦也没有那个时间准备干粮，在这寒夜里，只能多饮些酒，驱驱这寒意。

        暮色的光芒越发昏黄，也越发暗淡，而这时，袅袅云轻的天空之上，纷扬下起漫天的雪花。似精灵般缥缈，亦似百花般美丽。

        枯木百里叶落，风声千处雪舞。不知天宫仙子，何人低处语。

        天地一夜朦胧，望却人归谁处。怆然青山一休，燕归他时新。

        次日，烟云消散，天地放晴，虽然还是千里风寒，万里素白，但比前几日狂暴风雪侵袭来时要好上很多。此刻，红日将出，姬若曦已然在这雪地里走过些许距离，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不见边际的足迹。

        一阵寒风起，吹下枯枝之上的积雪，纷扬落下许多晶莹的雪粒，透过姬若曦脖颈间的缝隙侵入虎皮内里，凉飕飕却难以阻止姬若曦坚定向前走去的步伐，没有停留，亦没有驻足不前！

        剧烈抖动全身，毛发轻扬，将砸在身上的积雪抖尽，孤狼方才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眼前这披着虎皮，头发散乱，却不曾真正停下的人类。眼眸深处不由露出奇特的感觉，这并不是狼群之中与群狼相处，也不是孤身独自在这危险森林之中求生的感觉，而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也不曾看清的感觉！虽然那人表现是如此冷漠，如此孤傲，仿佛除了背上负着的那柄古朴却令自己害怕的利剑，以及怀中紧紧抱着的讨厌猴头，其他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如此轻微，如此渺小！那个男人的背影是这般孤独，似乎从来都是，但孤狼却不愿就此离去，离开那个吸引自己目光的身影！

        孤狼追随姬若曦，艰难在雪地里挤出一道狭长的路径，不知不觉之中来到一处极为怪异的地方，虽然这里同样也是白茫茫一片，与走过的其余地方没有什么区别，但残存在这里的腐臭气息却令孤狼隐隐有些不安，仿佛有着什么危险东西藏在深处一般！然而，这一切都被这银白的大雪所隐盖，就连空中刺鼻的恶臭也时断时续！孤狼明白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深入一个了不得地方，稍有不慎，丢掉性命也属正常。虽然不知道如此警觉，如此小心的姬若曦为何会对这即将到来的险境视而不见，但孤狼却不能舍弃他而就此逃跑！

        忽听身后一阵阵焦躁狼嚎，姬若曦微微拧眉，扭过头向着身后孤狼看去，却是不由一惊，因为他从未在孤狼脸上看到如此着急、如此担忧的情绪。虽然与之相处也有些时日，但论及信任，他还是不能完全接受这曾经欲取自己性命的孤狼，可是，此时，姬若曦却能够深刻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焦虑和不安！思及此处，姬若曦顿然睁大双瞳，警惕的目光缓缓向着周围看去，在这白茫一片中，却不安发现周围所有树木都已枯朽，根本不是落光叶子暂且休眠的树，而是从根处便已断绝生机的朽木！

        姬若曦驻足，微弓身躯，缓缓拔出“胜邪剑”，小心向来处退去。然而，孤狼不断的狂躁啸声在这阒静之中惊落枝桠重重积雪，也从冬眠中惊醒了穴居在地下的“骷葬蚁”！

        翻滚不断的雪地，似是煮沸的热水，而身处其中的姬若曦，则于那猝不及防间跌落蓬松的壤土深处，被流落的沙土掩埋。

        此处土地正处蚁巢上方，早已被蚁群钻出无数通道，极其松软，并不坚固。大雪压下，本已使之难堪重负，而此时，冬眠之中的群族倾巢而出，不断振动这被寒气稍稍冻结的通道，致使整个土地上层也亦崩塌！

        泥土沉重，白雪泠冷，姬若曦被挤压的难以动弹，更难以呼吸！忽又觉浑身皮肤上下一阵阵攀爬麻痒，一阵阵啃食刺痛，姬若曦便知道此时已经陷入险境，连忙将因青红果实而产生的灵元从身体内部向外挤出，在皮肤表层附上一重薄薄灵力防罩。然而，令姬若曦惊惧的是，那不断传递至脑海的撕裂咬嗜剧痛不减反增，且更有倍增之势，似乎那灵元防罩并不起作用！待姬若曦能够清晰感受到灵元的消失，方才明白，这些蚂蚁，不仅能够啃食白骨，就连肉体骨骼之中留存的力量也一样能够吞噬！

        忽见这般变故，孤狼顿然一惊，连忙扑上前去，不断扒动泥土，试图将姬若曦和那讨厌猴头从这泥土之中挖出！然而却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呜呜哀恸之中，孤狼不曾放弃，仍旧不断扒动土壤，即使黑压压一群“骷葬蚁”爬满孤狼身体，不断啃食着他，吞噬他的性命，孤狼也不曾孤身逃离！

        翻开的泥土之中混杂着皑皑白骨和灰白残骸，无数啃痕遍布，即使轻轻触碰，也会在顷刻间如朽木般碎成粉末！更有不少骨头已成空心，连深隐其中的骨髓也被钻开白骨，吞噬殆尽！灰白色的骨质混合褐色的泥土在孤狼眼中是如此恐怖，似乎这就是孤狼未来的场景，但一心想救姬若曦和小忆的孤狼并没有多余心思去管自身。然而，即使孤狼这般拼命，挖开土层救出姬若曦和小忆依旧是这般希望渺茫！

        骤然随姬若曦掉落深坑，被沙土掩埋，小忆只觉一股浩然压力如同五指山一般从四面八方压来，紧随之便是被万千蚂蚁啃食的刺骨疼痛！小忆已经尽力蜷缩，缩小被啃食的面积，然而，窝在姬若曦怀中却止不住尖叫挣扎，甚至已经控制不住自身的妖力，任其肆意在体内左右冲撞！

        姬若曦在逐渐巨大化的小忆屁股下深陷泥土之中，因缺氧而面色逐渐泛起青紫，更因这逐渐加大的压力而意识逐渐模糊。不过也幸得这股巨大压力，趴在姬若曦身上，不断啃食其血肉的“骷葬蚁”已经被那红彤彤的屁股压死不少，所遗漏下的，也被挤进夯实泥土之中。不过，这可真正苦了这猴头，巨大的肉体上，不知趴了多少“骷葬蚁”！

        毛皮翻卷，血肉模糊，并混着难以言述的麻痒！这对第一次受到如此伤害的小忆而言，无异于生不如死！就连吃下青红果实第一次巨大化的痛苦也远远不如这次来得猛烈！挥动手臂双脚，胡乱在泥土之中挣扎扯动，竟将整个“骷葬蚁”巢穴搅得个天翻地覆！无数泥土被小忆压实身下，无数幼蚁卵蛹被挤扁，就连蚁后也难逃被挤出（翔）的悲惨命运！这般，无疑激怒整个“骷葬蚁群”，疯狂地如同潮涌一般涌向巨大化的小忆！

        没有任何气力再挖的孤狼只得趴在泥土之上等死，浑身皮毛早已消失不见，“骷葬蚁”已然开始啃食孤狼内脏！可是突然间，天摇地动，泥石滚落，整个土层都不由拔高！孤狼滚入身后雪中，殷红的鲜血逐渐染红其身下的白雪，若不是隐约还能听到心跳声，孤狼与死无异。微微滚动已经没有眼皮的眼珠，只见一颗巨大如同巨石一般的猴脑袋从泥土之中钻出，痛苦而狰狞的嘶吼着！相处这么久，孤狼在临死之前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猴子，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小忆的不凡！可惜，孤狼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了解这个令自己极为讨厌的嘲（讽）猴，紧紧盯着的眼珠逐渐开始泛起灰色，视线也开始模糊，直到陷入黑暗。

        小忆从泥土之中挣扎站起，不断抖动全身仅剩下的皮毛，试图将包裹全身的“骷葬蚁”抖落，然而，收效极微。爬出土坑，不忘伸出猴爪将深陷泥土之中的姬若曦拔出。疼痛之中，忽见一直受自己欺负的孤狼此刻躺在雪地里，生死不知，小忆顿时怒火大起，却因浑身铺满的“骷葬蚁”而不得不暂且撤退，小心抄起孤狼，小忆顿时迈起大步向着远处不断流淌着的“猴母河”掠去！来到近处，恰因自己会游泳，不假思索便急急朝着大河中心跃去！

        在刚触碰到大河河水之时，小忆登时便后悔了，那种刺骨的冷寒，令浑身伤口的小忆不禁打了数个冷战，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在全身浸泡河水，“骷葬蚁”被寒流冲走之后，小忆迫不及待的爬上岸。呼啸的冷风吹过，水汽带走更多热量，小忆只觉全身仿佛都被冻裂，硬生生大腿抽筋，倒在雪地里痛苦的哀嚎着。

        姬若曦在被小忆拔出泥土之时已经逐渐开始清醒，在冲进寒冷河水时刻，意识已经完全恢复过来。虽然已经意识到会非常寒冷，却完全没有这个概念！直到此刻，姬若曦哆哆嗦嗦从小忆大手之中爬出，脱下湿漉漉虎皮，胡乱套起已经磨损许多的赤色狼皮，紧紧裹住身体，以避开寒风的正面吹拂。呼出一口热气，姬若曦方才颤颤巍巍走向雪地里，全身湿漉冰冷的孤狼，看着他全身毛皮被啃食，露出重伤内脏的凄惨模样，姬若曦眼中不由现出一股磅礴杀气。当即蹲下身子，哆嗦取出那颗还未曾成熟、稍显青红的果实，塞进他的嘴中，然而，濒近死亡的孤狼却无法将之吞咽。无奈之中，姬若曦只能将之嚼碎，以嘴将之引渡过去。

        是夜，姬若曦用“胜邪”开辟出来的矮小山洞之中，柴木堆积，大火灼烧，全身已经恢复曾经模样的孤狼仍旧昏迷躺在火堆一旁，而姬若曦则和小忆蜷缩一起，以相互体温驱逐寒意，静等身上的伤势恢复。可是，堵塞的鼻子，沉重的呼吸，以及昏沉沉的脑袋，无疑告诉姬若曦自己已经发烧咳嗽，在这无甚药物，天气更冷的环境中，只怕这病会越来越重！至于小忆，他的肉体可比姬若曦自封，又不曾成长起来的身体要强上许多，这点小病小痛对他来说无异于瘙痒。

        轻咳一声，姬若曦用力擤去鼻涕，然而，身上的冷汗越来越多，脑袋也越来越沉，虽然不知道烧到什么程度，但看他通红的面孔也知道这发烧的度数绝对不低。

        孤狼从睡梦之中缓缓睁开双瞳，待适应这燃烧的火光，方才看清周围的一切。思绪纷至沓来，孤狼顿然一惊，连忙从地面跃起，却无法控制力道而撞上洞顶，跌倒地面，却将姬若曦怀中的小忆惊醒。拨开赤色狼皮，只见孤狼已经苏醒站起，小忆顿时从姬若曦怀中爬出，对着孤狼嘶叫一声，示意他莫要吵闹，惹得姬若曦无法正常休息。

        忽听小忆声音，孤狼顿然一惊，恍惚间又忆起巨大化如此狰狞恐怖的小忆，不由惊惧的向后急退几步。却忽然发现自己全身伤势已然全部恢复，孤狼甚至能够感觉到这具躯体里所蕴藏的恐怖力量，只待自己开发的那一天！仿佛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如今只是梦醒！不仅如此，甚至连自己早断了一年多的前肢都被接上！而这才是孤狼真正激动兴奋的地方。要知道，对断了前肢，于丛林之中苟延残喘的孤狼来说，不再残疾，能够正常奔跑捕猎是多么重要！

        看着激动而不知所以的孤狼，小忆稍显（臭）屁地轻叫一声，又指了指自己，告诉他这都是自己的功劳，要不是自己救他，恐怕他早就尸骨无存，也撑不到姬若曦为他喂下青红灵果的时候。

        闻言，孤狼缓缓平静下激动不已的内心，对能够巨大化，又救了自己的小忆的话深信不疑。将目光越过小忆，紧紧盯着火光摇曳处昏沉沉睡去的姬若曦，不禁感激地来到姬若曦身边，伸出毛糙糙的舌头，缓缓舔了舔姬若曦的脸颊，却并没有发现姬若曦那一刻握紧又松开了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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