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彩云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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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康公主薨,诏赙布千匹,钱百万,温辞不受。
——《晋书·桓温传·列传六十八》
兴宁元年,初秋。
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于江陵桓温府邸溘然辞世,至死都未能再见上她心心念念的李夫人一面。
桓温于赭圻闻讯,即刻上疏请求暂返回江陵治丧。听府中大夫说,司马兴男临终绵惙之时,口中不断念叨的依旧是李夫人,桓温不禁心生歉疚。
李夫人自从被逐出桓府,其行踪早已无处寻觅,甚至是生是死都无从而知。桓温于是只得命人在府中搜罗了些李夫人昔日所余旧物作为陪葬,希望可以聊解司马兴男在泉下的思念之苦。
司马兴男灵柩出殡那一日,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沿途围观的百姓乌压压一片。
队伍中,桓温与其长子桓熙走在最前方扶柩,桓济、桓歆等一众子侄亲眷则与朝廷使臣分列两侧,护送灵柩缓缓前行。
厚重的云层,黑色的灵柩。纸钱漫天飞舞,像雪。
披麻戴孝的人群之中不时传来呜咽声,一切都很悲伤,但悲伤得有条不紊,且本应如此有条不紊下去,直到葬仪结束。
可哪想,就在灵柩即将出城时,人群中却忽然窜出一女子,彻底打乱了这有条不紊。
那女子披头散发,破衣烂衫,看不清容貌。但从身形看,当很是年轻的。只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离弦之箭般向灵柩的方向射来,看样子竟是欲撞柩自戕。
站在最前方的桓熙还沉浸在丧母之痛中不能自拔,忽遇这般境况,不禁傻了眼,傻站在原地不知动弹。好在彼时,于棺椁侧旁护卫的桓冲眼疾手快,立刻飞身上前企图阻止。
只可惜桓冲的反应虽快,却仍不及那女子的速度惊人。桓冲眼看着离那女子只有一步之遥,他极力伸手想要拉住那女子,奈何那女子是那般的决绝,决绝到没有分毫的犹豫和迟疑,自然也就没有给桓冲留下任何挽留她的余地。
女子的衣袖挟着一阵微风略过桓冲的手指,下一刻,她的头撞在了灵柩的锐角上。鲜血霎时间从女子头顶的窟窿里涌出,涓涓如泉。
红色蜿蜒流淌,浸透了土地,也濡湿了桓温的军靴。那女子就如一片秋日的落叶,静静躺在那里,不知为何,竟有一种美。
“大哥,这……”
桓冲看着地上的女子,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桓温。
桓温僵直的伫立着,望着那女子的尸体怔然良久,转而缓缓走至女子身旁蹲下身,迟疑着伸出手来,一点点拨开了女子脸上那被鲜血浸得粘腻的发丝。
桓温的神色异常平静,手却在不停的抖。拨至一半,终于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沉默着,沉默着,他的喉头上下微动,像是在极力吞咽快要溢出喉头的痛苦。
半晌,他微微张口,唤道:“嘉宾……”
郗超忙应:“在!”
“将李夫人……与长公主合葬吧。”
李夫人这三个字,让郗超心中顿时惊诧不已。他下意识低头瞥了一眼那具蓬头散发、衣衫褴褛,如同乞丐般的尸体,他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昔日李夫人。
亲眼目睹李夫人惨死,桓温再也无心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他将未完成的出殡事宜交由郗超和桓冲打理,独自一人回了军府。他想躲。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躲什么。他只是想躲得远远的,远远的。
但逃避并不那么容易,待回到熟悉的昔日府邸,前堂,中庭,后院,天井,司马兴男住过的卧室,李夫人住过的斋房,征西府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们生活过的痕迹。
后院的花圃中,各色鲜花开得艳丽,那是李夫人种的。
比邻假山的藤椅上,放着绣着莫名其妙图案的绣花枕头,那是司马兴男的大作。
中庭的青石小道上落了一只牛皮缝制的小球,皮子已经有些剥落了,天晴无事的午后,司马兴男和李夫人总爱在这里蹴鞠。
向前几步,推开司马兴男卧室的门,那把差点要了桓温性命的金丝楠木弓还安静的悬挂在墙壁上…………
桓温在那弓前矗立良久,转而唤来侍卫:“扔了!!都扔了!!!”
“都……都扔了?”侍卫一愣:“大司马是说……把这军府里所有的东西都……”
侍卫望着墙上那把弓,好不容易壮起胆子:“可……可这弓是大司马的心爱之物,伴了大司马许多年……这……”
桓温:“我这具身体也是我的心爱之物,也伴了我许多年,可到最后还不是一样得扔了埋了?!”
侍卫闻言顿时吓得白了脸,跪下道:“大司马福寿无疆!”
桓温瞬了瞬目,撇下那侍卫,兀自离去。
回屋后,桓温紧闭屋门,一杯接一杯的喝闷酒。待郗超处理完葬仪回去复命时,桓温已喝得烂醉。屋中四处狼藉,而桓温则趴在屋侧的一张几案上饮泣。
郗超迟疑片刻,
“大司马……长公主和李夫人之事已办妥,属下特来复命……”
桓温依旧埋着头,若不是见他肩膀不时的耸动,郗超甚至以为他睡着了。
郗超有些犹豫,他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去,让桓温一个人静静。正犹豫着,桓温抬起头来胡乱抹了把眼泪:
“嘉宾,来,过来陪我喝几杯。”说罢,拿起酒壶径自仰头猛灌,烈酒灌进鼻腔,呛进喉咙,好一阵咳嗽。
郗超咬咬牙,一个箭步上前去夺桓温的酒壶:“大司马,不能再喝了!”
桓温紧抓着酒壶不放:“大胆!!为何不让我喝?!无奕呢?去……去把无奕给我叫来!卿不陪我喝,让他陪我喝!”
“大司马,谢奕早就死了!”
“死了?他死哪儿去了?把他给我找出来!他今天要是不陪我喝,我就罢了他的官!让他死到街上要饭去!”
“大司马……”
“哦……我知道了,卿不敢去找他,卿是怕我喝不过他,是不是?!”
“大司马,我……”
“好了,我不难为卿,卿不敢去找他那就换一个找,卿去找……去找李夫人,对!去找李夫人!”
说着,又兀自摇摇头,自言自语:“不……不行不行,李夫人也不行,若是灌醉了李夫人,长公主回头又该埋怨我了……”
郗超不禁红了眼眶,跪下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司马自苦如此,叫长公主和李夫人在九泉之下怎能安心?!”
桓温不说话,眼神呆滞,
“大司马难道忘记自己的志向,忘记自己的雄心了吗?如今旧都尚未恢复,中原尚未统一,大司马若于此时沉沦,那我们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不就全都白费了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大司马!”
桓温还是不说话,
郗超顿了顿,又道:“属下刚刚收到军中线报,言近日燕国慕容恪部极有可能调转兵力攻打洛阳,慕容恪若真的对洛阳下手,洛阳形势必重陷水深火热,眼下这个节骨眼,大司马当抓紧时机,早作部署,如此一蹶不振,岂是大丈夫所为?!”
北方形势就像一剂最强力的醒酒汤,让桓温瞬间清醒了不少,桓温的眼神顿时恢复了些神采:
“卿说什么?慕容恪要进攻洛阳?”
郗超颔首:“慕容恪部向来以悍勇著称,部众所到之处有如蝗虫过境,以他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属下恐怕以陈祐那点兵力根本支撑不了几时!”
桓温沉吟,片刻,抹了把脸,转而道:“嘉宾,传令各部,今夜立即动身回赭圻大营!”
郗超闻言暗喜,抱拳称诺。
就在郗超打算出门传令之时,门外忽有府兵传报。
郗超顺势打开门,问府兵:“何事?”
府兵道:“西中郎将袁真有事求见大司马。”
桓温闻言,道:“我现在没空见他。”
府兵:“他说大司马若不愿相见也无妨,只求大司马能收下他一件礼物。”
桓温不语,只阴森森的盯着那府兵看,
府兵赶紧低了头,快速转身冲身后招了招手。旋即,三位容貌清丽的女子犹如变戏法般忽然出现在桓温眼前。
“还不快拜见大司马?”府兵冲那些女子道。
三名女子闻言,顺从的曲膝下拜,依次道:
“小女子阿薛,拜见桓大司马。”
“小女子阿郭,拜见桓大司马”
“小女子阿马,拜见桓大司马”
桓温蹙眉:“姓袁的这是什么意思?”
“袁将军说长公主新丧,怕大司马哀伤寂寞,遂特意挑选三名良家子赠与大司马,希望可一抒大司马胸中块垒。”
桓温听罢,冷冷打量跪在身前的三人一眼,未置一言。旋即绕过她们,走了。
府兵望着桓温的背影,转而为难的望向郗超:
“郗参军……大司马这是……这些姑娘留是不留?”
郗超也猜不透桓温这态度究竟是何意,略迟疑,道:“暂且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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