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扪虱议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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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字景略,北海剧人也,猛瑰姿俊伟,博学好兵书,谨重严毅,气度雄远,细事不干其虑,自不参其神契,略不与交通,是以浮华之士咸轻而笑之。猛悠然自得,不以屑怀。少游于邺都,时人罕能识也。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
——《晋书·王猛传·载记第十四》
王猛常年隐居华阴山,敛翼待时,以期明主。一如太公之候文王,孔明之候刘备。
王猛之奇,桓温早有耳闻。
桓温生□□才,对于奇人逸士素来爱重。只要确有真才实学,无论此人是何出身,有何怪癖,桓温皆不在意。
王猛其人,桓温慕名已久,如今竟得相见,心中自是狂喜,
“原来是王猛王景略,先生大名桓某久仰久仰!”
王猛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虚名而已,不足为道”
桓温忙将王猛请至上座,又呼人端来平日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牛肉美酒招待他。
王猛也不跟桓温客气,风卷残云般把酒菜倒进了肚,撑得直打饱嗝。
桓温自己一筷子没动,愣是等到王猛吃了个酒足饭饱,见他又开始百无聊赖的捉起了虱子,这才开口问:“桓某这饭菜,先生可还满意?”
王猛冲桓温竖了竖大拇指。
桓温笑:“如此便好,”顿了顿,道:“先生,其实……桓某一直有一事不明,今日有幸得见先生,想请先生赐教。”
王猛此来本就是想试试桓温虚实,乐得与他谈论:
“大将军但问无妨。”
桓温沉吟片刻,
“我奉天子之命,亲领大军开赴中原,意在戮力王室,恢复神州。此乃关乎社稷之大事,理应四方响应。可直至今日,除了先生之外,三秦豪杰竟无一人前来出谋相助,我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先生为我指点迷津。”
王猛早猜到桓温有此一问,遂一笑,深深看了桓温一眼,转而道:
“大将军不远千里,历尽艰险,深入敌境。今长安近在咫尺,大将军却不渡灞水。豪杰志士未知将军用心,故不至也。”
王猛这话实在太过一针见血,桓温没想到王猛竟一下就看出了他意在江左而不在关中,不禁嘿然。转而下意识伸手抹了把冷汗:
“先生智虑,桓某佩服。”
王猛只笑着摇头,
桓温想了想,片刻,道:
“桓某有意请先生入我幕中,任军谋祭酒一职,不知先生可有意?”
“蒙将军如此厚爱,在下不胜荣幸之至,”王猛说着,把手伸进衣领里挠了挠,“此事,可否容在下考虑一二?”
桓温一听王猛这语气,好像有戏,忙道:“自然自然,先生慢慢考虑,我桓府的大门随时为先生敞开!”
王猛未置可否,转而道:“大将军,在下有一言相送……”
桓温立即竖起耳朵:“先生请讲!”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万古不易之理。将军既志在江左,则北伐进退,诚望将军三思。”
桓温默然沉吟,恭敬一揖:“金玉之言,桓某谨记。”
王猛挠挠头,话锋一转,问桓温:
“不知刚才吃的那些牛肉将军这里还有没有了?”
桓温忙道:“有有有!”
辄吩咐手下挑出数十刀好肉来包好,送给王猛。
王猛一包一包往自己驴车上扔,足装了满满一车。
王猛心满意足,辞别桓温,满载而归。
桓温直将他送出大营,望着他赶着毛驴远去的背影,心中啧啧称奇。忽而忆起要征他做军谋祭酒一事,生怕他会忘,于是冲着他的背影高喊:
“先生!入幕一事,桓某静待先生答复!”
王猛并未回头,只微微扬了扬驴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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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虽离开了,可他说的话却萦绕在桓温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是日夜里,桓温卧床思虑良久。翌日,召来郗超、王珣商议后,正式决定退兵。
然而,让桓温没想到的是秦国丞相符雄竟于此时忽然发难,偷袭大营。
桓温仓皇迎战,与符雄等秦国猛将战于白鹿原。
由于事发突然,桓温多有不备,与战不利,导致晋军死伤万余人。
然而桓温却不甘落败,遂暂停退军,出战符雄,战事迁延数月,军中粮草告急。然关中地势偏急,粮运困难,辎重补给一时间无法运达。桓温本指望就地割取秦地熟麦以为军粮,哪想秦人早料到他这如意算盘,下令坚壁清野,割光了方圆百里所有的麦田。
桓温遂不得不下令后撤。
永和十年六月,桓温收兵,徙关中三千余户百姓一同南归。
临行前,王猛亦来阵前相送。
此时的王猛,换了一套干净的青布衣衫,梳着整齐的发髻,眉目舒朗,肃然立于一株松树下,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桓温心中诧异,表面上待之如初。下令以华车良马相赠,并盛邀其同行南下。
对于要不要接桓温抛出的这根橄榄枝,王猛已考虑很久了。今日之所以前来相送,是因为心中犹豫未决,想过来再看看情况,好做个最终决断。
经不住桓温的再三劝诱,却又不肯轻易就范,王猛左思右想,忽生一计,于是对桓温道:
“江左偏远,在下随将军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再回来,家师对在下恩重如山,如今他老人家年事已高,独居山中,还请将军许在下回山中别过家师,否则在下实难安心同将军上路。”
桓温想了想,远行之前与恩师告别合情合理,于是点头:
“如此也好,”
又道:“只是不知先生这一去一回要多长时间?”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内在下一定回来。”
郗超对王猛一直很是堤防,不客气道:
“卿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否则就算卿躲进深山老林,藏到天涯海角,我都有办法把卿挖出来!”
桓温一瞪郗超:“嘉宾,不得无礼!”
王猛笑着:“无妨”
说罢,王猛告别桓温,转身投入山林。
郗超心中总觉得七上八下,问桓温:“大将军就这么放他走了?”
桓温望着王猛的背影,
“不然还能如何?把他强行绑了扔车上?这可不是我桓温的礼贤之道。”
“属下有预感,他此番归山绝非只是拜别师父那么简单!”
“嘉宾,王猛非等闲,我既决定用他,就绝对相信他。若我现在就对他说的话疑神疑鬼,那日后我还如何安心与他共事?”
桓温这么说,郗超也不好再说什么,众人于是停车勒马,原地休息,静待王猛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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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阴山下有一座草庐,一位老者常年隐居于此。
是日,王猛离开桓温后,很快来到师父隐居的草庐。
草庐中,老者正静心打坐。
王猛进屋下拜:“师父,我回来了。”
老者缓缓睁开眼,布满皱纹的眼睑下是一双澄澈的眸子。
“回来了。”
“是,师父。”
“想通了?”
王猛摇头:“想不通,所以来请教师父。”
老者起身走到一张松木桌旁,对王猛招手:“来,坐。”
王猛顿了顿,
“谢师父。”
老者徐徐在桌上摆好两个粗瓷茶盏,给自己和王猛各倒一盏茶:“景略何事想不通?”
王猛接过老者推来的茶盏,橙黄色的茶汤倒映着他的影子。影子随着茶汤摇晃,模糊不清,就如王猛此刻的心情。
王猛迟疑片刻:“师父,我不知此番该不该随桓温南下。”
老者喝一口茶,放下茶盏:
“不谈该不该,只谈想不想。”
王猛顿了顿:“想……但也不想……”
“为何想?为何不想?”
“先前我去桓温大营拜访桓温,与他一番交谈,以为桓温此人雄才大略,胆大心细,笃信他日后必能有一番作为,所以有意追随。但……我也看得出桓温心怀问鼎之志……我若随他南下,日后恐怕助纣为虐……”
老者朗笑,不置可否。
“可是师父……”
王猛说着,话锋一转,
“朝衣冠南渡以来,至今已历五帝,除中宗元皇帝外,其余诸帝皆羸弱无能之主。如今在位的司马聃更是冲幼无知,无力理政。主政的会稽王司马昱优柔寡断,暗于事机,江左如今表面安定,内部却如一盘散沙,不过划淮自守,苟安一隅罢了。既如此……我以为,助桓温改天换日也未尝不是救亡之方。”
老者听罢,缓缓摇头,半晌笑而不语。
王猛奇怪,
“师父何故发笑?我哪里说错了?”
“这一国国运,要察天道,更要观人道。如今晋室虽偏安吴越鄙陋之地,然亲仁善邻,君臣辑睦。既无天灾,亦无人祸,这说明晋主并未失德。且……江左仍有圣贤隐于山野,尚未入世。晋国的国祚还远远没有到头呢……”
王猛听罢,沉吟片刻:“师父的意思,桓温所图绝不会成功?”
“事机万变,成与不成自有天意,老夫怎可轻易断言……且不论他将来成事与否,这浑水,景略还是不蹚为妙。”
“为何?难道桓温的才德不值得徒儿相辅吗?”
“桓温之志,志在篡晋。来日他若败,必留骂名于千古。可景略若助他成事,亦有污景略清誉。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师父?”
“更何况如今江左风气极重门第、流品。若无好的出身,即使有通天的本事亦无处施展。”
老者顿了顿,叹息道:“景略啊,卿是寒门出身。即便如桓温这般家世稍弱之人尚且于江左受尽排挤,更何况是卿?”
王猛垂眸盯着茶盏中已然见底的茶汤,沉吟不语。
“且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不知经略可曾想过。”老者沉默片刻,又道。
“……徒儿愚钝,敢请师父赐教。”
“俗言一山难容二虎。以卿才志,桓温岂能容卿与他并世而存?”
王猛怔仲,顿觉醍醐灌顶。随即起身拜谢师父,转而拿过一个竹篓背在身上,径自走出了草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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