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功败垂成(中)

颍水诚桥一战，张遇因得苻健相助，大胜谢尚，扬眉吐气了一把。

        那一战之后，张遇追随了苻健，虽说在秦国混得风声水起，可毕竟寄人篱下，在许多事上还是不得不夹起尾巴，委曲求全。

        就比如张遇后母一事。

        张遇亲生母亲早亡，后母韩氏对张遇视如己出，关爱有加。张遇亦待其如生母亲，极尽奉养之能。

        韩氏年方三十出头，生得姿容秀丽，仪态端庄，其美貌颇为邻里所称。

        苻健本就对自家皇后强氏的容貌不甚喜欢，早有废后之心，于此听闻韩氏美名，不禁心生好奇，于是下令召见。这不见便罢，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这韩氏虽说不上美若天仙，可那一颦一笑的柔情绰态却也足以胜过苻健后宫的佳丽三千。

        苻健对韩氏一见倾心，于是也不顾张遇是否同意，便执意要纳韩氏为昭仪。

        韩氏已嫁为人妇，怎肯再侍奉苻健？可苻健的命令在秦国境内无人可以反抗，张遇也一样束手无策。见自己的后母整日食不知味，以泪洗面，张遇心中既觉窝囊，又觉愤恨。

        苻健听从大臣意见，为了对张遇稍示抚慰，新加封了他司空之职。可是这听着好听的高官厚爵却并不能抚平张遇心中那口怨气。苻健娶了后母，自己无故成了苻健的“儿子”，苻健也经常拿此事戏弄他，戏称他为自己的“假子”，这口气换做是谁都咽不下。

        张遇左思右想，终于决心报复，可奈何与苻健势力悬殊，若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权衡之后，张遇于是决定忍辱负重，暂且蛰伏一段日子，就像冬眠的蛇一样，静候时机。

        近来，恰逢殷浩即将二次北伐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入张遇耳中。张遇笃定时机已到，准备趁苻健筹划迎战殷浩心力交瘁的时候给他突然一击。

        根据张遇长时间的观察，每逢有战事临近，苻健都会秘密出宫，到自己信任的将领或谋臣府中找他们商议对策。

        自从听闻殷浩即将北伐的消息之后，张遇就一直密切关注苻健的举动。一天夜里，果然看见他乘着步撵，只带了一个随从，神神秘秘从皇宫偏门出了宫。

        张遇一路小心跟随，只见步撵很快在雷弱儿府前停了下来。

        苻健的随从也未通报，二人就那么悄悄推门而入。

        这显然是苻健事先与雷弱儿说好了，才会有此举动。张遇又一次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只不过有一点是张遇想不明白的，之前，军中传言雷弱儿与燕将暗中金钱授受，有所勾结。事情捅到苻健那里，苻健也是当廷大怒，即刻便削了雷弱儿的爵。只不过因后来及时找到了证据，证明雷弱儿通燕一事实为有人嫁祸，苻健才未继续处置雷弱儿。可却也没有恢复雷弱儿的爵位。

        在诸朝臣眼中，那件事之后，苻健对雷弱儿的宠信日衰，君臣之间闹得很僵。可事情若当真如此，苻健又怎么会有如今夜访雷府之举？

        难道苻健与雷弱儿之间的冲突、隔阂只是苻健有意做给别人看的？难道这其中还另有隐情？果真如此，苻健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张遇琢磨不透。干脆暂先放任不管，他与那些个想要加官进爵的朝臣不同，当前，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猜透苻健的心思，

        而是如何杀苻健。

        雷弱儿是秦国数一数二的武将，其武功身手在秦境之内无人能敌。苻健既进了雷弱儿的宅子，如果在宅中动手，张遇深知自己绝不是雷弱儿的对手，于是他耐心守在宅外，想等苻健出来再伺机动手。

        张遇的手紧攥着一把匕首，独自在阴冷寒风中等了许久，直等到天色渐明，浑身都快冻僵了，才见苻健从雷府中走出来。

        四下无人，雷弱儿也没有跟出来相送，苻健的身边只有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随从。

        这么好的机会，张遇已经等了很久了。

        霎时间，张遇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心脏发了疯似的突突狂跳。那“砰砰砰”的声音，直震得他的耳膜都疼。

        张遇从未想过刺杀一个人会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几乎就要抓不住匕首。

        不远处的苻健轻飘飘的一句“回宫”飘进了张遇的耳朵，激得张遇浑身一个激灵。

        “他要回宫了，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那个禽兽那般侮辱母亲，我身为人子若不除他还算是人吗？！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张遇的脑海中一遍一遍回响着这些话，不知不觉，身子已如箭一般弹射了出去。

        “主公小心！有刺客！”

        随着苻健随从的一声惊呼，张遇的匕首已划破了随从的手臂。张遇一不做二不休，一个闪身绕过随从，匕首对准苻健的心口又是一刺。

        这一刺来得太过迅猛，苻健连躲带避，胸前还是被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可苻健到底是久经沙场之人，应变能力技高一筹，一招失手虽暂落下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拔出腰间宝剑，对着张遇便是一阵狂暴的猛劈。

        他那随从看上去文弱，可等真动起手来却也不是吃素的，二人对张遇左右夹击，穷追猛打，张遇只见眼前剑影纷飞，刀光乱舞，二人密不透风的攻势几乎逼得他丧失了反击的能力。

        终于，张遇的体力几近透支，他的手一颤，匕首被苻健打落在地，随从眼疾手快，趁张遇愣神看匕首的当口，一剑刺穿了他的腹部，苻健见状，立即补刀，宝剑刺穿了张遇的心脏。

        张遇的眼睛圆瞪着，在片刻的震惊后，硬僵僵的仰面倒在了地上。

        殷浩近来正加紧安排北上进军的事宜，网已撒得够久，是时候开始收网取鱼了。

        殷浩收买来派去刺杀姚襄的何达虽没有得手，但好在他依旧回来复命了，没有被姚襄抓住。这就说明暗杀姚襄的计划还未暴露。这次失手了还有下次，殷浩的手中还有很多长于暗杀的高手。

        殷浩想那姚襄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可能次次都那么好运，他迟早会取了他的最后一条命。

        至于雷弱儿那里，殷浩派人送去密信之后信心满满，自认荀蕤这一招实在绝妙，总领关右一职是多么大的一块肥肉，雷弱儿在苻健手下官做得再高也不过是一个臣子。

        可若能得到关右的爵位则能将整个关右收入囊中，地位也能算得上一个小的中原霸主，若再稍稍收兵买马，实力足以与苻健抗衡，如此诱惑，殷浩相信没有一个人能拒绝得了。

        果然，信送出去没多久，雷弱儿那边就来了回信。雷弱儿在心中言辞恭敬，对殷浩许给他的爵位甚为满意，声称甘愿为其效犬马之劳。殷浩看罢信，心中既有不出所料的得意，又有一种时来运转的昂扬。

        之前失败的阴霾在此刻一扫而空，殷浩仿佛看得见胜利正在前方向他招手。这次的北伐不同以往那样毫无准备，仓促成行。这一次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要雷弱儿那边一得手，殷浩便会立刻开始行动。殷浩算准苻健一死，北方必将大乱，到时各股势力自相争斗如一盘散沙，他则带兵深入各个击破，恢复洛阳指日可待。

        除了恢复洛阳旧都之外，殷浩这次北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除掉姚襄。

        这次北伐既是从寿春出兵，那么要求姚襄以历阳之军作前锋则是再合理不过的安排。姚襄既不得不从，外人也难看出殷浩别有用心。

        到时殷浩只需略施小计，姚襄很容易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就算不被敌人全灭，也逃脱不了朝廷的问责。

        殷浩坐在自己的桌案前默默的打着如意算盘，这时，军中忽然传来秦主苻健遇刺的消息。

        殷浩如被电击一般“唰”的从座位上弹起来，问前来传讯的小兵：“消息可确切？！”

        小兵：“回禀使君，千真万确。是荀蕤大人那里先收到的消息，据说那苻健是胸口中刀，连苻健之侄辅国将军苻黄眉都离开洛阳向西逃命了！秦宫上下现在已哭成一片了呢！”

        “好！好啊！”殷浩连连抚掌：“这可真是太好了，这当真是天助我也啊！”

        雷弱儿下手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对殷浩来说简直是天降之喜。这下苻健这一最大的障碍终于被清楚。殷浩再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这几乎是注定会打赢的一场仗，殷浩心中跃跃欲试，踌躇满志。随即命令小兵：“卿快去替我把荀羡将军找来，我要与他商议明日进军的事宜！”

        小兵一愣：“使君明日就要进军？会不会有些……太快了？”

        不料殷浩闻言震怒：“放肆！一个小小的兵子竟也敢对军机要务指手画脚？！”

        小兵大惊，忙跪地磕头，“使君息怒！小人多嘴！小人该死！”

        殷浩看也不看他，只一拂袖，挥手让他滚。

        小兵穿军帐帘门而出，扬起一阵微尘。

        殷浩厌恶的用羽扇掸了掸衣袖，

        “下作兵子，不知天高地厚。”

        未几，荀羡出现在了殷浩的军帐中。荀羡一身戎装，遮挡不住翩翩少年的俊逸爽朗。

        然而殷浩等来的不仅是荀羡，还有一封信。

        殷浩一看信封上那“渊源亲启”四个大字，就知是王羲之的手笔。

        王羲之送来的信，殷浩不用拆封都知道信里面说了什么。但王羲之好歹是他老友，为了稍示尊敬，殷浩还是蹙着眉头将信从信封里提溜了出来。

        展开信笺，殷浩只略略扫了两眼就扔回了桌上。荀羡见状，不禁问殷浩：“是何人送来的信？”

        “还能是何人，还不是那王逸少。”

        “王大人？里面写了什么？”

        “不过些老生常谈。哼，不看也罢。”

        殷浩话音未落，荀羡便走去将信拿了过来：“王大人的信怎么能不看？便是欣赏欣赏这字也是好的。”

        殷浩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荀羡拿信在空中轻轻一抖，信纸舒展，转而念道：

        “今以区区江左，天下寒心，固已久矣。力争武功，非所当作。自顷处内外之任者，未有深谋远虑，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竟无一功可论，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任其事者，岂得辞四海之责哉！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保淮之志，非所复及，莫若还保长江，督将各处复旧镇。自长江以外，羁縻而已。引咎责躬，更为善治，省其赋役，与民更始，庶可以救倒悬之急也！使君起于布衣，任天下之重，当董统之任，而败丧至此，恐阖朝群贤未有与使君分其谤者。若犹以前事为未工，故复求之分外，宇宙虽广，自容何所，此愚智所不解也。”

        荀羡读罢，兀自感叹：“看王大人写的字真是一种享受啊。”转而问殷浩：“这信使君要是不要？使君若是不要，我带回去收藏了。”

        “哼，一封信有什么好稀奇的，令则要是喜欢尽管拿去好了。”

        “那羡就在此谢过使君了。”荀羡认真将信折叠好，宝贝一样的揣入衣衣兜里，转而对殷浩道：“使君，其实王大人说得也很有道理啊，北伐之事使君不妨再考……”

        “行了，”殷浩打断荀羡的话：“信的事情莫再提，我们还是谈谈明日出兵的事吧。”

        “使君明日就要出兵？！”

        “怎么，令则也觉得太快？”

        “……却是有些突然。”

        “灭敌贵在速，犹豫不决只会延误战机！”

        “可是现在谢使君人还关在廷尉，使君打算让谁统领前锋军？”

        殷浩不假思索，说出了一个出乎荀羡意料的答案：“姚襄。”

        “姚襄？！”荀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使君不是一向最怀疑姚襄的用心吗？前锋军统帅如此重要的位置使君竟要交给姚襄？”

        殷浩并不打算将自己的计划告诉荀羡，故而只是一笑。

        “不行！我不同意！这太冒险！除非使君有理由说服我，否则明日休想让我出兵策应！我绝不会让我手下的弟兄不明不白的去送死！”

        “令则！我这样安排自有道理！”

        荀羡闻言神色微异，转而望着殷浩，压低声音问：“使君想把姚襄怎么样？”

        殷浩一愣，缄默不语。

        殷浩如此反应更证实了荀羡的猜测，

        “姚襄在历阳的势力若继续壮大，对于朝廷确实是威胁。可这个威胁目前来说尚不至致命。这次北伐事艰，必须全军上下勠力同心方有反败为胜，恢复洛阳的可能。对付姚襄日后有的是时间，使君万不可拿这次北伐去冒这个险啊！”

        眼看着事情正一步一步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一切进展都是那么顺利，殷浩又怎肯在这个时候放弃既定的计划？

        “该怎么做我心里自有谋划，轻重缓急我向来分得清楚，令则难道不相信我的判断吗？”

        “我……”

        “好了，不必再说。下去安排吧。”

        “使君！”

        殷浩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荀羡。荀羡转而一脚踹翻了殷浩身后的桌案，愤愤然夺门而出。

        待荀羡的脚步声渐远，殷浩方才转过身。

        他负手缓步来到帐外，举头望天，整片天空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白。乌云黑压压的自天际倾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密不透风的包裹着殷浩，那压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甚至是睡梦中，殷浩都感觉得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

        殷浩不由深吸一口气。

        明天，就是明天。明天之后，一切都会有个了结。

        殷浩在心中默默地想。


　　https://www.msvvu.cc/11161/11161076/1286861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msvvu.cc。妙书屋手机版阅读网址：m.msvv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