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功败垂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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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浩阴遣人诱秦梁安、雷弱儿,使杀秦主健,许以关右之任,弱儿伪许之,且请兵应接。浩闻张遇作乱,健兄子辅国将军黄眉自洛阳西奔,以为安等事已成。冬,十月,浩自寿春帅众七万北伐,欲进据洛阳,修复园陵。吏部尚书王彪之上会稽王昱笺,以为:“弱儿等容有诈伪,浩未应轻进。”不从。
——《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一》
从谢尚兵败被押入廷尉至今,算起来已有近一年的时间。朝廷既不说处置,也不说放人,所谓上意难测,令姚襄十分苦恼。
姚襄一直觉得谢尚兵败一事,他也难逃其咎,让谢尚一人回去领罪,实非君子所为。加之,听闻谢尚在廷前请罪之时还对他多有回护,将罪责一并归己,更是感到心中愧疚。近来托关系多方打听谢尚在廷尉里的情况,知他没受什么苦,这才心下稍安。
深夜,历阳。姚襄军驻地。
主帅帐中,一盏昏黄的油灯旁,姚襄正蹙眉写着奏疏。
奏疏是姚襄打算写来呈送大晋朝廷的,为了这封奏疏,姚襄斟字酌句,已有两个晚上没合眼了。
姚襄其实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他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也知道东晋君臣不可能真的信任他,更不可能因为他的一封奏疏,就能让谢尚的处境有所好转。可他还是想试试。
秋夜的寒风穿透帘门悄然钻进帐中,油灯上的烛焰一颤,险些熄灭。就在这一明一暗之间,白色的帐壁上,忽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姚襄的近卫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不动声色的以眼神请示姚襄。姚襄颔首示意,近卫即闪身出帐,紧接着,帐外便响起了一片打斗声。
姚襄出帐查看,有卫兵闻声赶来,问姚襄有无大碍。姚襄摆手,放眼看向此刻正缠斗的二人。
卫兵亦随之看过去:“将军,需不需要卑职出手?”
姚襄不答,眯起眼睛细看,总觉得那个黑衣人的身形有几分眼熟。于是道:“不必。”
姚襄的近卫武功虽高,却也不是那黑衣人的对手,二人很快便分出了高下。
只见那黑衣人身形矫捷如豹,腾转挪移快如幻影,几计重拳,几踢飞腿便将近卫打翻在地。近卫不甘落人下锋,情急之下拔出腰间利刃向已然收手的黑衣人捅去。
姚襄见状,忙喝:“住手!”
二人闻声,同时收了手。
姚襄转而迈步走向黑衣人,那黑衣人见他靠近竟也没有逃跑的意思。就那么站在原地,倒像是在等他。
姚襄在离黑衣人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神色疑惑:“敢问阁下是何人?为何夜半闯我营地?”
那黑衣人倒是干脆,顺势一把扯了遮面的黑纱。
黑纱后面是一张姚襄熟悉的面孔,姚襄的瞳孔顿时一阵收缩,讶然道:“阿达?”
阿达是姚襄儿时的玩伴何达的绰号,因为他年纪大,块头也大,所以大家都谐称他阿达。阿达从小就重义气,好出头,小时候姚襄和弟弟姚苌生得弱小,常受同村孩子欺负,每次都是阿达出手替他们摆平。阿达与他们可算得上是情同手足。
后来姚襄和姚苌二人长大后随父从军,阿达也跟随姚苌投身军旅,作了姚苌的参军。
“阿达,卿这是……”姚襄指了指他一身黑色的行装,
何达一笑:“有人派我来刺杀将军。”
“杀我?”姚襄不由一怔,
何达转而道:“外面这么冷,卿就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姚襄这才回过神,掀开军帐的帘门:“快请。”
进帐后,姚襄给何达递了杯热茶,
“说说吧,今天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是殷浩派我来的,”何达手捧着热茶,若无其事道。
“殷浩?!”
姚襄始料未及:“他想杀我?”
何达的脸色沉下来:
“近来殷浩在北境四处重金收买杀手、死士,他的触手甚至已经伸到了我们军中,伸到了卿的诸兄弟身边。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取卿首级!”
姚襄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自认为从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他。”
“景国,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殷浩既没有把握将景国收为己用,自然要杀之而后快。”
姚襄垂眸沉吟,转而道:“那卿说我现在该怎么做?”
“今日刺杀将军之事,将军权当不知幕后主使是谁。这样殷浩以为事机未泄,必会疏于防备,敌在明,我在暗。我们便可化被动为主动。”
何达顿了顿,又道:“不过单单这样还不够,将军还须想办法主动出击。”
何达说着,走到一面地图前,指了指地图上的一点,
“殷浩近来在寿春频繁练兵,我估摸他很快就会再次向北进军。他想要从寿春出兵进攻洛阳,首先少不了的就是历阳的策应。依我看,他们这次北伐最有可能的部署就是以将军的历阳之军做为前锋军开道,而后寿春主力再大举跟进。这样安排,一来,历阳兵强马壮,作为前锋军可最大程度为后续主力扫清障碍。这二来嘛……”
何达说到这,故意停顿下来。
姚襄接上他的话:“二来,他可借此消耗我兵力。最后来个借刀杀人……”
何达冷笑一声,转而深深看姚襄一眼:“这把刀,他借得,卿也借得。”
姚襄一愣,神色复杂,片刻,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
“该如何做,全凭将军临机决断。”何达说着,忽然掏出一把匕首,向自己胸口划去。
姚襄还未及反应,何达胸前早已血流如注。
“卿这是做什么?!”
姚襄大惊失色。
“不然回去如何向殷浩交差?”
姚襄咬牙含泪,不由攥紧了拳头,
“阿达兄,这个情,姚某日后必当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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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秦国大将雷弱儿的宅中黑灯瞎火,唯有书房此时还孤零零亮着一盏灯。
书房中,雷弱儿正为了一封突如其来的密信焦头烂额。雷弱儿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下深重的灰黑也让他的面色看上去格外难看。
他反复将那封信看了十来次,转而忽地起身,神经质般的笑着将那封信接在烛焰上焚烧。
身后同为将领的梁安见状,忙疾步上前夺过那信:
“烧不得!”
雷弱儿终于控制不住的暴怒起来。
“为何烧不得!不快烧掉,这封信会害死我的!”
“不能烧!烧掉了这封信就是烧掉了卿的退路啊!”
“退路……退路……”雷弱儿放声大笑,又跌坐地上,失声大哭。
“我还能有什么退路?主公已经不相信我了,我还能有什么退路?!!”
“不会的,上次与燕国那一战,主公不过是误信了谗言才会误以为将军与燕国将领有所勾结。如今既已有证据证明将军清白,我想主公日后定不会再为难将军了……”
“哼,证据……证据有什么用?主公是什么样的人梁将军还不清楚吗?主公那般嗜杀,那般多疑,凡他怀疑过的人,如今有几个还活在世上?”
“所以卿才更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啊!我听闻那殷浩才德兼备,在晋国久赋盛名,他如今向卿伸来橄榄枝,卿没理由不接啊!”
雷弱儿的眼神空洞,他抬起头,神情恍惚的看着梁安:“梁将军知道他想让我做什么吗?”
“不知道,信里的内容卿一直不肯详细告诉我。”
“……他想让我刺杀主公。”
“什么?!”梁安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
“这……这可是大逆不道之事啊!”
“所以梁将军说我还有退路吗?殷浩这封信不过是又一封催命符罢了。没有这封信,我会死,有了这封信,我会死得更快。安守本分,我顶多算是败给了那些谗言,后世或还能落个美名。我若听信殷浩的话,刺杀主公,讨好新主,死后我必为万人唾骂!”
雷弱儿说着,推了梁安一把:“梁将军快走吧!我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将军与我不同,将军还有大好的前程,今日之事将军就当没发生过。快走吧!”
“我不走!卿与我同袍一场,这么多年刀山火海,出生入死,我们不都一起扛过来了吗?
梁安说着,起身走到案台前,重新拿起那封信放在烛焰上:
“这样的退路不要也罢。至于通燕一事,说起来也有我的责任,我当时若没多那么一句嘴,事情也不至变成今天这地步。我明日便去找主公当面说清楚,若无法说服主公,挽回局面,我甘愿与卿一同受死。”
然而,让二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忽然洞开,一个极威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梁将军这是打算烧什么啊?”
俨然是秦主苻健的声音。
秦国大将梁安与雷弱儿密谋勾结,阴图不轨。
这个流言不知何时在秦国宫内不胫而走,很快便传进了秦王苻健的耳中,现在是特殊时期,梁安、雷弱儿二人向来关系亲密,又都手握重兵,且雷弱儿之前通燕的嫌疑还未完全洗清,苻健难免对二人起疑。
雨夜,苻健辗转难眠,这件事在脑中反复出现,让他心中越发不安,于是临时起意,趁着夜色来到雷弱儿住处。
月黑风高,又下着雨,苻健早已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
却没想到雷弱儿住处的大门并未上锁,亦无人把守,随从轻易打开后,苻健顺着光一路来到书房前,正听到里面的争执声。
随从本想上前扣门,被苻健制止,苻健后退几步,隐身门外细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的说话声时高时低。虽然只听到了些什么信,什么烧了之类的只言片语。却已足以让苻健心中的怀疑到达了极点。
苻健耐不住性子,一推门,正巧看见梁安将信放在火上作势要烧。
二人见苻健忽然驾临顿时惊得如石人般僵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是梁安率先反应过来,只见他快速将信从火上移开,在雷弱儿骇愕的眼神中,恭恭敬敬的将那封信交到了苻健手中。
苻健疑惑的接过信,展开默读。读着读着,嘴唇如铁线般紧抿起来,脸色也渐变得铁青。从信间抬起头,他的眼中凶光毕现,煞是骇人。
雷弱儿没想到梁安前一刻还信誓旦旦说要与自己同生共死,这一刻却已然翻脸不认人,主动交信邀功,心里顿时凉透了,反倒释然起来,无所畏惧了。
苻健捏着信的一角,在二人面前抖了抖:“卿等给寡人说说,这是什么……嗯?这是什么?!”
雷弱儿皮笑肉不笑:“这信主公不是已经看了吗?里面写的什么主公心里一清二楚,还用得着问吗?”
“放肆!”苻健将信揉了砸在雷弱儿脸上:“谁给卿吃的这熊心豹子胆?竟敢对寡人如此不敬!卿该当何罪?!”
苻健转而又将矛头指向了梁安:
“看来最近宫中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卿等是真的想反了。寡人今日若不来,卿等是不是打算烧了信,改日买通几个杀手潜进寡人寝宫,神不知鬼不觉将寡人杀了,再把寡人的首级拿去给殷浩好换取关右的爵位啊?”
又对雷弱儿道:“之前别人说卿暗通燕将,寡人还将信将疑,如今卿还有什么话可说?!”
雷弱儿:“臣无话可说。”
“好!卿总算现出原形了!”苻健的眼睛充血,俨然已经怒到了极点,二话不说,抽剑出鞘,作势要将雷弱儿就地正法。
梁安见状忙挡住他的剑锋,
“主公息怒,主公误会雷将军了!雷将军对主公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主公万不可因一时冲动,误杀忠良啊!”
“寡人误会他?他是忠良?!试问自古哪有谋刺主君的忠良?谋刺主君的只有逆贼篡夫!卿别拦着寡人,否则寡人连卿一道砍!”
“主公听臣一句,若臣说完主公还是执意要取臣等性命,臣等但凭主公处置!”
苻健停住剑,移眸打量梁安,见他神色恳切,似确乎有什么隐情,略一迟疑后暂且将宝剑收回,闷闷向他一挥手,示意他说下去。
梁安顿了顿,正色道:“主公,其实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不像主公猜测的那样。这封信,雷将军其实在接到之后就想交给主公,只是那时战事吃紧,一直未得空,耽搁了许多时日,才拖延到了现在。”
“梁卿可真是喜欢睁眼说瞎话,寡人刚才明明亲眼看见梁卿要将信烧掉,这八成是雷弱儿让卿做的吧?现在卿却跟寡人说雷弱儿想将信交予寡人,卿当寡人是傻子吗?!”
“主公,臣等若真有意谋反,方才又怎会将信从火上拿开交给主公?”
苻健渐渐有些被他绕糊涂了,不耐烦道:“卿究竟想说什么?”
梁安:“臣的意思,臣原本的确打算烧信,只不过将烧的前一刻,臣又后悔了。臣想烧掉这封信,是因为信中的内容大逆不道,臣等就是死也不可能做那等弑君叛国之事。可是臣转念一想,这封信虽是大逆,可是对我们秦国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扭转战局的良机……”
梁安说到这里停顿下来,颇有深意的看着苻健。
苻健在梁安的话里听出些味道,转而道:“接着说。”
梁安略一欠身,继续道:
“孙子所著兵书之中有“用间”一篇,短短数百言道尽用兵之妙。
而这“用间”之中又以“反间”一计最妙。“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故臣想,这次殷浩既有意收买雷将军作为其在秦国的内应,我们与其拒绝,倒不如应下,跟他来个阳奉阴违。殷浩如今是晋国的北伐军统帅,总领数十万北伐主力,我们若与他们正面硬碰硬,则我军胜算不大,倒不如通过雷将军这条隐线给他们传递错误信息,误导他们的判断。
这样一来我们就在很大程度上掌握了主动权,如此等到时机成熟,我们就给可以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他们致命一击,到时主公何愁拿不下江左?”
雷弱儿听完梁安的这番话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误会了他的用心,不禁心生愧疚。
苻健闭着眼睛,似养神,又似在沉吟。片刻,缓缓道:“梁卿这提议倒是不错,只不过……”
苻健睁开眼睛,寒气森森的注视着梁安,嘴角划出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卿如此深谋远虑,到底是确实为了秦国着想,还是只是急中生智,临时想出这个点子为自己和雷弱儿脱罪?”
苻健这话一针见血,震得梁安差点失了方寸。慌乱间,梁安忙深吸了一口气,躬身道:
“臣心系大秦,忠心不二。上无愧于主公,下无愧于黎庶,不知何罪之有,又何来脱罪之词。”
苻健默然打量了半晌,转而朗声一笑:“梁卿不必如此诚惶诚恐。是忠是奸,时间自会证明一切。寡人绝不会妄杀一个忠臣,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奸佞。卿等若真心为了大秦,寡人是绝对不会亏待卿等的。”
梁安随即向雷弱儿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同时跪地叩拜:“臣等愿誓死效忠主公!”
苻健摆手示意二人起来:“梁卿,即刻草拟给殷浩的回信,注意言辞不要露出破绽,最关键是要稳住他,保住这根线索!”
“诺!”
“雷将军。”
“臣在。”
“等梁卿拟好回信,卿照着誊抄一份即刻派人密送殷浩,此事要装作只有卿一个人知晓,万不得声张!”
“臣明白!”
梁安、雷弱儿意图谋反一事总算是虚惊一场,苻健此行虽解了心中的疑惑,可总还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心中无端的惴惴不安。
从雷弱儿的住处出来,天已蒙蒙亮了。苻健极目远眺,地平线上的朝日被压在厚重的黑云下无法挣脱,无力的散发着微光。看来今天又是一个阴天。
“主公,接下来去哪儿?”随从上前询问:
苻健收回目光,道:“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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