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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海东青


以往的圣寿节,皇太后在奉天殿垂帘听政,皇帝带着文武百官为娘娘上寿行礼,太后会吩咐光禄寺准备赐宴群臣,各自赏钱,大家同乐,等回了慈宁宫,皇帝会带着内阁的各位大臣、长公主也会带着内外命妇来上寿,这些人会在宫内摆上小宴,一起庆贺。

        今年太后吩咐仪式从简,文武百官照旧在各自的衙门理事,到了晚间外朝摆宴同庆,吩咐了外头的彩戏人、戏班子一道进来乐呵乐呵。于是圣寿节这一天,没有繁杂的朝贺仪式,除了教坊司和司乐司之外,尚仪局其他部门倒是一下子轻松了。

        除了柳雪音,她被司乐司的人千恩万谢地求过去教习,不过倒是不嫌麻烦,也不见抱怨,反倒乐呵呵地当窗理云鬓。瑾言瞧她喜上眉梢,不免好奇:“倒是奇了,头一回见你不嫌麻烦的。”

        “这是露脸的事,司乐司的人嘱咐了我,表演得好了,会有答谢,到时候给我记个功,回头太后问起,我干娘也能趁机给我说点好话,没准恩赏下来,我这身份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么?”她扭过脸去,抚了抚花钿,很是满意。

        苏瑶瑶一面做着绣活,一面牵唇:“只怕还有别的事吧,顾恒之来消息了?”

        柳雪音羞赧起来,看来是被猜中了。

        她压低声音道:“按理来说我们内廷的人不能和外朝通消息,所以这事我也就只和你们说。小侯爷不是做了副手跟着去宣府历练么,他领着人阻截,烧了鞑子的粮草,断了后路,解了团城之围,局势由此逆转了。”

        苏瑶瑶高兴起来:“这是好事呀,只要在秋天之前打服了他们,结束北边的战事,大军就能凯旋了。”

        瑾言诧异:“看不出来,瑶瑶深藏不露,不但熟知宫内的礼仪典籍,连西北军政都能说上一二。”

        苏瑶瑶咬了舌头:“我也不是妄议国事,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柳雪音欢欢喜喜起了身,“你们忙着,我去给司乐司那边帮忙去了,晚上可就要在太后面前露脸了。”

        瑾言答应着,回首看了一眼苏瑶瑶,她欲言又止,似乎有几分尴尬。还想再问,苏瑶瑶目光飘忽,移到了窗外:“差点忘了,我还要去给小宫女们讲学,先走一步了。”

        瑾言也没有追问,说了声好,只瞧着苏瑶瑶的身影渐渐远了,只是匆忙之下,把自己绣的帕子丢了下来,瑾言收拾起来,见上头绣着的是太平有象的纹样,倒是没见她用过。

        赵淑贞这几日正在调配香药,除了请平安脉,剩下的时间一个人缩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废寝忘食,瑾言怕她顾不上吃饭,每日还要去给送饭,顺便问问进度。她过去的时候,竟看到海东青也在这里,不由诧异。

        海东青和气道:“陈掌籍也来了,正好杂家的话问完了,您二位自便吧。”

        他说着领着人慢慢远去,瑾言提了一口气,走到赵淑贞跟前:“内官监的秉笔太监来这里做什么?”

        赵淑贞和气道:“海公公在西苑浣衣局有个相熟的娘子,身体不舒服,大概得了女科的病,请我帮忙看看。但是白天没有空,约了我等太后娘娘那边的宴席下来,我轮班结束,去西苑帮忙看诊,再就是顺便交代了圣寿节宴上太医们要注意的,尤其各家命妇有哪些病症,说给我知道,好做准备。”

        瑾言蹙眉,还不知道海东青有过什么相熟娘子。

        “这倒奇怪了,你们御药房的事,什么时候内官监也要插手过问?”

        她心里存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食盒放下,催促道:“你先别钻研那些药草了,快过来吃吧。”

        赵淑贞嗳了声,走过来就要动手,瑾言一把拍开了她:“去洗手,你才折腾过药材,也不怕中了毒,吃出问题来。”

        赵淑贞忙用铜盆接了水,一面洗一面笑:“其实也不碍事,这些药草没有提用过,没多大作用,除了那个云南的菌子,我喂小老鼠吃了一口,它躺到现在还没醒过来,怪吓人的。。”

        瑾言错愕:“这么厉害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陛下差海公公送来的,各种菌子都有,说是李老爷带人捣了鬼市,从卖香药的商人家里搜出来的。”

        难怪,自己本来就疑惑从鬼市回来,萧元慎为何没有半点动静。原来他早就在暗地里筹划,只是不愿意告诉自己,又一次选择了隐瞒,将自己排除在外。她抿了抿唇,问赵淑贞:“今夜你去浣衣局看病,约好时间了么?”

        赵淑贞点点头。

        “几时?”瑾言追问。

        海东青遣散了跟着的内监,一个人垂首从御花园里过去,从这里到顺贞门有一条近道可走,穿过堆叠的太湖石便是。午后,御花园里分外静谧,海东青从中间过去,果然隐隐见到那里已经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眼中光亮一闪而逝,走上去,低了头:“殿下,您不该在这里与奴婢相见。”

        “你在教训我?”澄徽寒声。

        “奴婢不敢。”

        澄徽问:“你被怀疑了?”

        “那倒没有。陛下从鬼市回来之后,并没有避着奴婢,今日还叫奴婢去送药,应当是信得过的。”海东青顿了顿,“奴婢只是希望殿下不要一错再错,赵女医现在并没有查出什么,她也不可能再查出什么了。”

        “什么意思?”

        “奴婢换了抄捡来的蕈子,她一时半会儿是查不出来的,殿下收手吧。”

        澄徽听了这话,陡然一惊:“此地无银三百两!谁叫你自作主张?!李景耀既然查抄了那批货,就一定会先记录下来,你换了货,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配药就在被换掉的货里么?这个赵淑贞留不得。”

        “殿下,奴婢已经帮您杀了叶娘子,杀了帖木儿,杀了张忠诚,奴婢这双手早就沾满了鲜血……”

        “你怕了?”澄徽噙了一抹冷笑。

        海东青依旧垂首:“奴婢不怕,奴婢怕的是殿下的眼睛被鲜血蒙蔽。圣寿节来之前,赵女医都不会查出问题,您何必……”

        “住口!海东青,不要心软,你知道我们是在刀尖上跳舞。你不杀她,本宫便可能因她而死。”

        海东青哽住:“是。”

        他知道自己无法,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劝服澄徽,于她,自己不过是一个奴婢而已。

        “驸马的事情,你没有帮我,这回再帮帮我好吗?”澄徽放低了姿态,海东青的心微微抽痛,他怎么当得起这一声“我”,只要是这个人的事,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拒绝。

        “好。”海东青还是答应了。

        他攥了攥袖子,从石洞里走出,匆匆从砖道上走过。墙边种着一株石榴树,榴花早谢了干净,结了青涩的石榴果,微微开始转红,他们的初遇也就是从这棵石榴树开始的。

        隐约间,他好像又听见有人叫他“棒子!小偷!”

        海东青惊恐而愤怒地回身,没有见到人影,定了定神,再要往前走时,却看到了时辰站在顺贞门下,孩子瞪着漆黑的眼睛,望着海东青,不知为何,有些担忧似的:“师父,您去哪儿,我正找您!”

        “为主子办了件差事,您找我做什么?”

        时辰欢喜道:“今天是圣寿节,万岁爷赏了我钱,许了我一天假,对了,还叫师父您也歇着。我就用这赏钱请了尚膳监的小长随做了几个菜,烫了一壶好酒,等着您一道吃午饭呢!”

        海东青弯下腰,抚了抚时辰的头:“好,师父跟你回去吃午饭。”

        他们回到廊下家,时辰今天格外欢脱,又是给海东青斟酒,又是帮海东青夹菜,亲亲热热叫着,他似乎竭力缠着海东青,一顿午饭直吃了一个时辰方才结束了。他顾不上刷碗,又端了盆花生,帮海东青剥:“师父,我想到陈姐姐……陈姑姑给我买的风筝还没放呢,待会儿您陪我去放好么?”

        时辰在竭力缠着海东青,似乎一刻也不想让他闲下来。海东青垂眸,又想到了晚上的事,但这一回他没有回避时辰,已就答应了:“好。”

        那是一只雄鹰,似乎是巧合,辽东猛禽海东青。海东青拿到风筝,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

        “师父,怎么了?”

        “你知道师父这名字是怎么来的么?”海东青问时辰。

        时辰摇摇头:“师父不是姓海么?”

        “师父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海东青这个名字,是……”海东青想到了澄徽,抿了抿唇,还是改了口,“是师父自己给自己取的,辽东猛禽海东青,皇帝喜欢,所以就讨了个巧。”

        时辰头一回听到海东青说起这些过去的事情,不免好奇,一面领着海东青去空地上放风筝,一面问:“师父,你进宫时候多大?”

        “六七岁吧,跟着朝鲜使臣的队伍过来的,那一年要进贡女,师父家里穷,听说大明国到处都是黄金,就把师父净了身送过来,结果贡女被退了,师父留了下来。”

        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在宫廷里生活,即便是进了内书堂学习,也是一样要受到排挤,微如尘埃,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时候,只有澄徽看见了他,拨开了人群,挡在了自己跟前:“他既侍奉皇室,又入我内书堂读书,尊崇儒学,便是我大周的奴婢,与你们是一样的身份,不可轻侮!”

        从那之后,海东青似乎就像这个风筝一样,凭借东风扶摇直上。

        但他知道,那根线从此握在了长公主的手里。公主殿下要自己去的地方,自己披荆斩棘也要去得。

        咔——的一下,时辰用剪刀剪掉了风筝的线,雄鹰的风筝一下子挣脱了束缚,直入云霄。海东青回过神,时辰笑得天真:“剪断了,无牵无挂,无病无灾。”

        海东青摸摸时辰的头:“搞不懂你们汉人的规矩呀!”

        断线的风筝怎么就消了百病呢?

        时辰似乎有什么预感似的,这一日总缠着海东青,放完风筝又要教写字,写完字又要教念书,直到晚上躺在床上不觉困了,还是紧拉着海东青的手不放,叫着:“师父,可不可以再讲讲你的故事?再讲一个……”

        海东青只好坐在榻边,哄着他睡觉。他说起了从来没跟人提起过的家乡,一个叫汉城的地方,往昔好像是一条河流,汩汩地流淌着,回不去,也到不了,空留惆怅,从前他不会说,他努力去学习汉话,儒学,只为更像一个汉人,唯有今晚,他平静地说起了过去,不带眷念,不带遗憾。

        他的语气很平静,几乎是催着时辰睡着。

        听这孩子呼吸匀停,海东青终于放下了他的手,走到了外面,今夜就让他去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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