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七月七（上）

一晃到了七月，瑾言的病将养得差不多了。四处依旧没有淑嘉的消息，两个多月的悲伤沉淀下来，绝望之后又生出希望。

        不管是崔氏还是她自己，都觉得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于是丫鬟们的人员不曾裁减，婆子们依旧每日打扫着淑嘉的小院，也许淑嘉就在某个角落里过着太平的生活，也许她明天就会回来呢？

        府里的事渐渐安定，瑾言想着太后那头，听赵淑贞说皇帝已经换了尚食局的稳重嬷嬷到太后跟前服侍，凡是药石都一律从嬷嬷跟前过一遍，确认与太医所写的方子没有龃龉，才叫人进呈。太后自上回为了林彦回的死，与皇帝大吵了一架，气得晕厥，现而今已经好多了，正要热热闹闹准备庆贺太后的圣寿节呢！

        皇帝大婚采选外派出去的人员还没有回来，两桩大事撞在一起，还逢上了宫里要过七夕乞巧，尚仪局上上下下忙得像被抽晕的陀螺，但凡能抓到个会写会说的，便急催着用上。瑾言听赵淑贞说起了，想着瑶瑶、柳雪音辛苦，自己家这边安定了，她也是时候回去帮帮忙了。

        她把自己的打算跟崔氏说了，崔氏点了点头：“你放心去吧，家里都妥帖。”

        夏氏、侯氏最近常来侍奉崔氏，三人的关系和睦了不少，于是也附和着：“你放心回吧，你待在家里，万岁爷五天来一趟的，吓得我们都不敢出来了。”

        臊得瑾言简直没地方站，不过瞧她们平复，也就放下了心，毕竟日子从来不等人，匆匆往前去。

        入宫那天，她和父亲一道出门。天泛着鱼肚白，院门外，陈龙锡立在风里，一杆劲竹似的枯瘦，风一吹，单薄的夏袍轻轻摇曳，好像炎夏一下子过去，转而入了寒秋。羊角灯下看他，鬓边如雪，瑾言心一疼，上去扶他：“父亲。”

        “先不急着走，厨房做好了早茶，我们两个吃了再走。”

        厨房的扬州厨娘，烧得一手地道淮扬菜。陈龙锡吃的热乎乎的饺面，一筷子插进面里翻腾出来，露出了雪白的馄饨。瑾言饿过劲儿，倒也不觉得饿，于是要了一份烫干丝，一个五香茶叶蛋。

        父女两个相对吃饭，却也没有多话。但瑾言好几次感觉到，陈龙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

        瑾言终于抬起头来问：“爹，您有什么话要说么？”

        “圣寿节到了，宫里头忙乱，你在内廷当差，多留点神。再有，最近几个公侯夫人总带着女儿进宫，里里外外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原来是为这事。“爹是担心女儿看了人家姑娘好颜色，又招太后喜欢，心里醋坛子翻了吗？”瑾言牵动了唇角，“那爹爹大可放心，这世间的痛苦多半来自于和他人的比较，女儿可不想把自己和别人拴在一起。”

        “你这孩子虽然性情淡泊，不过遇事情并不怯懦，爹是放心的，只是情之一字，实在是难解。记住了，你在宫里是服侍主子的女官，再大的情绪都要忍得住，切记把事情落在实处。”

        瑾言答应了，其实她有一种奇怪的难以与人言说的情感，如果说出来，恐怕有人会怀疑她是否正常，那就是她并没有那么在乎太后最终要选定谁来当这个皇后，跟这些事情相比，她更想要在宫里找到自己更合适的位置，能够对他人有所助益的事。

        瑾言重新回了宫，重又去尚仪局点卯，苏瑶瑶和柳雪音总算见到了她，不免问了问她家里的情况，安慰了瑾言一番，三人约了下值之后重新聚在一起，柳雪音献宝似的道：“今儿去我的屋里吧，我新得了两瓶稠酒，奶白色，甜如蜜，可好喝了。”

        瑾言奇怪：“稠酒也不算宝贝，怎么稀罕成这样？”

        苏瑶瑶抿了抿唇：“小侯爷临走前送的，递到了奶|子|府，存到了现在，专等着你回来。”

        瑾言一时也很感动，曾经紫禁城在自己眼里是一座囚笼，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这些人，它渐渐温暖可感，有了人情味，成了一座真正的城，也许将来自己将要在这里住一辈子。

        她从家里也带了不少东西过来，给柳雪音的是上好的妆花缎子，入秋了她可以托尚服局的巧手给她做几套衣裳，给苏瑶瑶的是宣州上好的墨锭和狼毫笔，还未打开便能闻见淡淡幽香。两个人说起最近这宫里的事情，柳雪音很是不平：“哎呦，你不知道，你一走，多少人暗暗欢喜。那些公侯夫人，跟苍蝇闻到茅厕的味儿一样，嗡嗡的就来了。”

        瑾言：“……”

        苏瑶瑶皱眉：“好歹也是尚仪局的人，你说话能不能文雅一点？”

        柳雪音扁扁嘴：“我这不是看不惯嘛！不过你别往心里去，万岁爷一个也没理睬。对了，还有个好笑的事儿，安国公家的女儿，和太后一起游湖，上了船头晕，一不小心落水了，皇帝叫内臣去救，结果那家姑娘救上来就开始哭着寻死觅活了。”

        瑾言有点困惑：“为什么？”

        “能为什么，哭自己没了清白呗。内臣们更委屈，下面的根儿都没了，还能怎么让人家姑娘没清白呀？”

        瑾言蹙眉：“那看这样子，她是要留在宫里了？”

        柳雪音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哪能啊，万岁爷袖着手冷眼旁观，说池子水深着呢，你要是求个三贞九烈，倒是其志可嘉。别说，可真解气！我呀，最讨厌那些矫揉造作的了。”

        苏瑶瑶笑着：“论矫揉造作，宫里谁能比得过你？”

        柳雪音愤愤地扑上来要撕苏瑶瑶的嘴：“哼，我这是有话直说，不像你，什么心事往肚子里搁。你到底拿不拿我们当姐妹呀？”

        苏瑶瑶板起脸：“非得像你似的把心事嚷嚷到天边去才叫姐妹？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

        柳雪音哼了一声，调过脸去，不搭理她了。瑾言见两人闹起别扭，忙岔开了话题：“眼看着就要到七夕了，也要忙活开了，怎么不见你们换上鹊桥补子？”

        “嗐，针工局、尚服局赶着大婚的喜服，哪有空管这个！叫我们穿上去年的先对付对付，反正晚上乞巧，月下穿针，又不十分亮堂，咱们穿什么，也不那么要紧了。”

        说的也是。到了七夕节，果然除了瑾言是新入的女官，得了鹊桥补子的衣服，其他人依旧穿着去年的衣服，宫中摆好了乞巧山，可惜今夜月亮叫浓云遮盖住了，尚服局的人只好对着明瓦灯，穿针引线格外虔诚。

        这一夜，瑾言和苏瑶瑶、柳雪音两个把前几日残余的稠酒喝了，一时有些闷，她走到外头透气，看见萧元慎背着手走过来，等到她跟前，伸出手来：“走，朕今晚带你去个地方。”

        瑾言微微诧异，只好挨着窗边对里头两个人说了句，而后才伸出手，由萧元慎牵着走了。

        柳雪音和苏瑶瑶从窗边探出脑袋，瞧两人手拉着手的背影，牙酸倒了一片：“哎呦喂，这两个人成了扭股糖，分不开了。”

        “嘘，这可是大不敬。”苏瑶瑶说着，却是露出了点笑意，“由他们去吧。”

        她心里也有那么一个人，没法走到一处去，因此见人家有情心里也欢喜。

        瑾言才喝了酒，风一吹，两颊有些烫，时节快入秋，暑气渐渐消散，晚风吹起，鸣虫声声，夜越发静谧。

        “这是要去哪儿？”萧元慎径直领着她出了顺贞门，往玄武门外去了，瑾言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已经下钥了。”

        “出宫，去个你没去过的地方。”萧元慎抚着她的手，“今天夜里，鬼市有活动，听说有不少稀奇玩意儿，咱们两个扮做卖家混进去。”

        瑾言迟疑：“可……我就穿这身么……”

        萧元慎回过头来，这才注意到她是宫中女官的装扮，一身红袍好不扎眼，萧元慎记起自己那里还存着她的一套月白色袍子，于是叫人回去取来。他们则过了玄武门，銮驾已经在候着了。马车十分宽大，宫人取了衣服过来，萧元慎递给瑾言：“去换吧。”

        “去哪儿？”

        “车里。”萧元慎轻轻咳嗽了声，屏退了旁人，“我不进去，在外面候着，没有人，你先换吧。”

        马车很宽大，足够腾挪，车帷子遮挡着，自成密闭的空间。瑾言将外头的红袍子脱了下来，另外换了月白色的袍子，她动作很快，隔着帘子对外面道：“好了。”

        萧元慎进来时，她果然已经穿戴齐整，只是青丝还披散在头上，她坐在车内，嘴里咬着一根玉簪，一手抓着头发，利落地梳起，挽好，自然成了英武的男子。车内还残余着淡淡的幽香，萧元慎坐过去，将衣服小心地叠了起来，抱在怀里，悄悄地嗅了嗅。

        瑾言瞥见，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闻什么呢？”

        “安心的味道。”

        瑾言劈手夺过袍子：“被人家听见了多孟浪。”

        “这有什么，我说的实话，有你在，我总觉得很安心，不管多躁动，好像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面具来，递给瑾言：“喏，这是鬼市的规矩，交易不问名姓，不留姓名相貌，甚至连话也不能说，只在袖中比划，到时候你在旁边瞧着，我来比划。”

        傩舞面具，青面獠牙，看着倒是有些唬人。

        瑾言戴上，将自己藏在面具后头，只通过那两只眼睛去观望世界，竟真的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陛下打算买什么？”

        “幻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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