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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花底眠


萧元慎心里揣着事,不太睡得着。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他瞒得不透风,也瞧着瑾言因这事难过,一时也觉得不大好受,回头等她知道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对自己。

        他正想着,一片影子落了下来,瑾言到了跟前。

        她才送走了赵淑贞,才要坐下来,摸摸石头,呀了一声叫道:“这滚烫的,陛下睡得舒服吗?”

        萧元慎本来想这事情,后知后觉,听她这么说才坐起身来:“想着事情,倒没觉得。”

        瑾言吩咐人搬了藤椅到廊下,从井底取了晾凉的冰西瓜上来。萧元慎本来皮肤如玉一般,给太阳晒得微微发红,瞧见有井水,立刻欢喜地鞠了一把往脸上洒,瑾言叫住他:“诶,别贪凉!”她另外兑了水,湿了洗脸巾,替萧元慎擦了擦。

        瑾言擦得很细致,一点点的,她近在跟前,身上还带着点药的苦味,这一个月她明显瘦了,下巴都尖了许多,萧元慎心里一动,不由伸出手抓了瑾言的帕子,失神时倒错抓了她的手。这是在她家,萧元慎不知怎么,陡然心虚起来,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子把手撤了回去:“我自己来。”

        说着抓着帕子在脸上胡乱地擦了起来,擦着擦着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瑾言,只是问:“要是有一天,朕对你说谎,骗你,甚至是委屈你,你会不会怪朕?”他问完,又觉得自己这么说很不对,好像有些胡搅蛮缠,“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朕是说如果朕是不得已……唉……也不是……”

        瑾言瞧他又窘又纠结的样子,牵动唇角一笑:“你放心。只要陛下守住本心,我也守住本心,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问题了。”

        “本心?”萧元慎有些惶惑。

        “这也不明白?你以为我喜欢你什么?”瑾言摇摇头,但说完自己也有些害羞,回过头借口要去切冰西瓜,萧元慎却拽住了她:“你喜欢我什么,还没说完呢!”

        这个人,真是狗皮膏药一样,得了点颜色就要开染坊。瑾言白了他一眼:“我喜欢的是皇帝的荣耀,喜欢的是紫禁城好大一座房子,喜欢的是看万人朝贺的痛快。”

        她说着反话,萧元慎噗嗤一下笑了。他知道,她喜欢的从来不是这些,这些于她是枷锁,唯有在她跟前,自己是赤条条一个男子,名字叫做萧元慎的男子。他上前温柔地拥住瑾言,瑾言要推他,却推不动,轻轻捶着:“你当这里是哪儿?”

        “谁家都无所谓,反正在他们跟前,朕是皇帝,骄奢淫逸有何不可?”

        “你真是疯了。”瑾言放弃了挣扎,把脸埋进了他的肩头。却在这一刻陡然卸下了一身的疲倦,连月来,她似乎都绷着劲儿,唯有在这一刻倾倒在了萧元慎肩上,“在这里,我可以叫你名字吗?”

        “嗯,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萧元慎耳根发烫,低低唤了声,“穆楚蜜。”

        “小圆子。”

        “嗯?”萧元慎懵了,下巴抵着瑾言的青丝,“怎么这么叫?”

        “这么叫可爱。”瑾言依旧把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你可别想太多了,可能我从前比较爱钻牛角尖,但现在不会了。我相信,只要我们两个人没有变,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可以接受的。因为你总不会做太坏的事情,对吧?”

        瑾言抬起眼来,凝睇着萧元慎,他真的蹿了不少个头,仰着脖子看的时候,都有些累。他下巴微微泛着青,开始长胡子了,喉结微微动了动,瑾言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萧元慎却一下子偏过去,沉声道:“别闹。”

        他似乎有些激动,瑾言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犹且困惑:“你怎么了?”

        “别问了……你以后会知道的。”萧元慎沉着声音,压抑着自己喷薄的情|欲,轻轻咳嗽了两下。

        瑾言浑然不觉,重又走到盆边,她屏退了别人,自己抱着西瓜走到桌案上,却发现底下人还没拿刀过来。萧元慎从腰间解下了他的佩刀,那是他经常在手里把玩的一支,平日舍不得离身,现在却拿起了切瓜。

        太阳光映照着上面的宝石,晃得人睁不开眼。瑾言把眼睛眯起,萧元慎轻轻一笑,露出了笑靥:“切好了,给阁老也送去。”

        瑾言一看,他因不大会切瓜,切得并不均匀,有些大,有些小,不免哂道:“这本来就是我家的瓜,还叫你送人情了。”

        “我切的呀。你尝尝,甜不甜?”他说着当真献宝一样递过来,瑾言咬了一口,红瓤连着汁水,凉丝丝的透进了心里。

        萧元慎看着她吃,从袖子掏出帕子替她轻轻擦着唇边的汁水,默了默,心知这也许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

        出了陈宅,萧元慎刚坐上銮车,准备回西苑,正逢上李景耀回来交差,他身上还带着点诏狱里的血腥味儿,挨得近时,萧元慎能清晰闻见,他揭起帘子,对站在下面的李景耀抬了抬下颌:“表哥,上来!”

        车马粼粼,声响渐渐遮过了两人的低语。“表哥,也有一个月了,这事儿有头绪了吗,时辰的供词,张忠诚的死,承光殿里做活的宫女内监,怎么说?”

        “目前看来,一直谋划这些事情的应当就是他。虎豹房驯兽的回回帖木儿死之前,与海东青交好,有人见过他请帖木儿饮酒。张忠诚死前,也是他提审。他是近侍,时常在承光殿出入,”

        “……帖木儿不是回回么?”

        “他不够诚。”

        “难道这事和严如水有关?”萧元慎微微蹙眉,“不然,朕不明白,海东青一个朝鲜来的太监,到底图什么?他可是自小就在宫里,陪着朕也有好几年了。”

        “臣以为,虎豹案严如水或许参与其中,但张忠诚之死事发突然,要逼陈掌籍出宫,于内官监来说,这事没有半点好处,所以这三桩案子还是要分别对待,突破口大约还是在张忠诚的死上,若海东青真是有人存心安下的钉子,一贯小心谨慎,是不该如此草率杀人灭口的。”

        “张忠诚的迷香是从哪里来的,查清楚了吗?”

        “臣在鬼市上查过,不过那些人警醒,听到了风声,躲起来了。所以这两个月臣只能暗中查探,不露声色,等风声过去,一网打尽。”

        “萧元恒那里盯仔细,他们大概有大动作。”

        李景耀答应了,但抿了抿唇角,欲言又止。

        “表哥有什么话就直说。”

        “既然陛下怀疑他有不臣之心,为何不直接派太医去看,再查抄他的府邸。只要进了臣的诏狱,就没有撬不开的嘴。”

        “表哥,你掌管刑名之事,忙得脚不沾地,抽空要多读读书的,《左传》第一篇怎么说的?朕留着这个人还有用,姑且不要动他,但御药房那边要看好了,圣寿节在即,你留点神,不能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出事。”

        萧元慎抚着手指,咬牙切切:“海东青,这个棒子是怎么回事?!朕可是让他当了内官监的秉笔太监,他竟然吃里扒外,狗东西,棒子果然是欠收拾!”

        “别瞧这地方不大,人事儿倒是挺多!从前文宗皇帝怜惜宫里的朝鲜太监,派他们回到故土,按理来说他们奉了皇命出宫,便是我们大周的使节,代表天|朝,谁知这帮人回了朝鲜,竟对国王行北面之礼,实在可恶至极!这事情经鸿胪寺上报,文宗皇帝怜惜他们有故土之情,没有处置,到了宣宗皇帝时,倒是一口气杀了好几个,实在痛快!”李景耀早嫌恶棒子的傲慢,话不由多了起来。

        “他既然敢背叛朕,便也尝尝这千刀万剐的滋味!”萧元慎打定主意,“只等他幕后的人抻出了头,你们便立刻将他拖去诏狱!”

        内官监的值房里,海东青正对着灯读《左传》,时辰坐在他对面,跟着一道念书,却有些心神不宁,把书翻得哗哗作响,方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道:“都快过去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陈姐姐怎么样了?”

        “时辰?”

        “嗯?”时辰听师父叫,一激灵。

        “读书要专心。”海东青头也不抬教训道。

        “哦,好。”时辰闷闷答应着,似乎有不解,还是抬起头问,“师父,你说陈姐姐这么好的人,谁会想着要害她?”

        “这件事陛下会问清楚的。”海东青抬起头,“但是时辰,有些人不是你该关心的。陈掌籍,你该叫她一声姑姑。以后……也许你还应该叫她一声娘娘……你明白吗?”

        时辰脸微微一红:“师父,我不是哪个意思。”

        “我们这样的人有我们这样的人的命,要懂得安分守己,不然陛下知道了会不高兴。”

        “可……问一声也不行吗?”

        “不行。你问了,就是留下了把柄,叫喜欢的人难办。”

        “那……师父,我们这样的人,能喜欢人么?”

        “心里有,便够了。喜欢一个人,纵然微小如萤火,也有自己的力量。”海东青默了默,又道,“大概这就是命吧?”

        时辰有些困惑:“师父,怎么连您也说命?帖木儿也总说,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平白被冤枉,搭了命进去。我不信命,你看他们都说陈姐姐克夫,实际上呢,原来是她自己不想嫁人折腾出来的事儿,可见只要想的话,总能改了命的。”

        海东青含着浅浅的笑:“你不懂,有时候不是不想,而是不愿。”

        像自己这样的人,已经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命里唯一的暖,也是她给自己留下的那一柄伞吧,为了那柄伞,他愿意交付自己的忠,交付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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