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晚来客

太后催促得越发急了，萧元慎唯有一拖再拖，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山雨欲来风满楼，有人于他背后算计，他越发需要冷静克制，暗暗告诫自己，须得像蛰伏于山林的猛虎，适时而动，一击致命。

        他这样想着，加紧了脚步，回到西苑。海东青从抱厦下头迎上来，禀报道：“爷，人已经带到。”

        “辛苦，这趟差事你办得不错，和御马监的人一道领赏去，再赏你两天的假，歇一歇吧。”萧元慎大方道，但是交代完这些，他并不急着见某仲文，径直上了楼，入了自己的寝殿，吩咐人伺候沐浴。

        萧元慎并不指望自己的权力能叫他低头，某仲文当初弃文从商，足以说明此人桀骜不驯，又在官商之间游走，是个老狐狸，李景耀查他，未必能查出多少重大过错，轻易动不得，他要降服这个人，需要再有耐心一些，磨一磨他的性子，锉一矬他的傲气。

        果然再在偏殿里见到某仲文时，他依旧不卑不亢，见了萧元慎也只是躬了躬身：“小民拜见万岁爷。”

        萧元慎意料之中，不拘小节，略抬了抬手，而后请某仲文在自己对面坐下，叫人拿出西洋的跳棋来摆上：“某先生，可玩过这西洋棋？”

        某仲文摇摇头：“这样新奇的东西，只有东南才有了。”

        萧元慎将棋盘摆开：“不妨，朕教先生下一盘。以先生才智，这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游戏罢了。”

        某仲文玩笑：“陛下兴师动众，要人把小人带进宫，原来是为了叫小人做个棋待诏么？”

        萧元慎并不停下手中动作，依旧介绍着西洋棋的玩法：“这跳棋的有趣之处就是利用和平衡，既要相互利用，又要适时取舍退出，不然反而受制于人了。”他抬起眼一笑，“先生甘愿入朕彀中，又献出了参与此事的官员名单，将手中舆论全然交付到朕的手中，目的何在？”

        某仲文哈哈笑了两声：“陛下竟有此问？小人自然是为了保命！小人无官无职，又不小心成了官商之间的纽带桥梁，早已身如累卵，太后要小人性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小人依附陛下，自然是为了求陛下保全小人一条性命。”

        萧元慎蹙眉：“就这么简单？”

        某仲文摊手：“就这么简单！小人甘愿为陛下驱驰。”

        “就凭这几个小喽啰？”萧元慎掏出藏在袖中的官员名单，而后将其撕成一条一条的纸屑，“你为什么得罪首辅，也要针对陈姑娘？你不是和陈家关系密切么？”

        某仲文到这里才收敛了一些玩世不恭的意味，抿了抿唇，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因为这是长公主所托。权贵压人，她拿刀架在小人脖子上，小人无法拒绝。”

        “澄徽？”萧元慎诧异，“她为什么？！”

        “陛下难道没有听说过山阳长公主曾经陷害陈姑娘的事么？”

        极乐寺内春潮带雨，细流涓涓，莺啼婉转，从林间，到床笫之间。

        佛陀不语，冷眼瞧红纱帐里锦浪翻涌，锦幔跌宕起伏，倏忽间绷直，扯出痛苦的褶皱，而后一条玉腿狠命往空中狠命一挣，竟将萧元恒险些踹到了床下。

        “你让某仲文出卖我？！”澄徽发急地坐起，嗓子还有些哑。云鬓散落，乌发垂在胸前，纤长脖子下的雪肌泛着嫣红的细栗，看不出是因为方才的翻云覆雨，还是因为这突然消息引起的恐惧，她怒视着萧元恒，犹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萧元恒却径直起身，捞起了地上的亵衣穿上，一面系带，一面漫不经心道：“慌什么？既然要让这把匕首扎进萧元慎的心脏，总要带去一些可靠的消息才是。在萧元慎眼里，你是太后的人，又和他一起长大，要害陈瑾言的理由也很简单，无非就是嫉妒，可你的权势却足以叫某仲文低头，因小恶而逼迫瑾言出宫，合情合理。唯有通过这样的出卖，萧元慎才能相信某仲文不是？否则，一个商人好好待在自己的书局里，何必非要得罪首辅呢？”

        “呵，原来我才是被牺牲的棋子？”澄徽冷哼了一声，恨恨地望着萧元恒瘦长的背，她太低估这男人的狠毒来，要丢弃她时，连一句话也不火，她越想越愤恨，毫不留情又从后朝萧元恒蹬过去。

        这回却被他伸手一把捞住，他回过头来，也不恼，冲澄徽魅惑一笑：“干什么？”话音是婉转的，带了点诱哄的味道，“好了，又不是真要卖了你。你是邀他进门的帖子，某仲文到了萧元慎跟前，局才算成了。你想想，他能怀疑你什么呢？不过就是少年时候的轻狂事，他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同你翻脸吗？怎么说，你也算他的表姐不是？他不会对你怎么样。”

        澄徽嗤了他一声：“得了吧！你也别跟我编瞎话了。我看你还是记恨我五年前搅黄了你的婚事，那会儿你们云南王府要求娶瑾言，说是你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又常在一处读书玩耍，你不就是为这事儿恨上我了么？犯不着在这里哄我，你心心念念记着她呢！”

        萧元恒定定地看着她，眸光渐渐转凉，他将澄徽的腿一把撂开，不再去哄她，转而从衣架上取了外衣穿上。澄徽却有些慌了，他这是真生气了，赶忙起身，从后头搂住了萧元恒，低低哀求着：“你别气，我一时急了才说的，你喜欢她，往后你当了皇帝，就是叫她做妃子我也无所谓的。”

        萧元恒从架子上取了衣服，丢给澄徽，淡淡道：“你别怕，不过再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你会是宫城里的主人，即便是瑾言，一样要跪在你的脚下。”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而开了门，往外去了。澄徽抱着衣服，鼻子一酸，说不上来的滋味。

        萧元恒沿着游廊往外走，夜影幢幢，有沙弥提灯引着他到了后院。他问：“人到帝京了？”

        沙弥沉声道：“回世子爷，先头的一百来人已经到了，伪装成了商队，住进了寺里。待后头的人过来，可以住进后山，只是庙里香客众多，多有不便。”

        萧元恒微微颔首：“后头的人到了，就以修葺佛寺的名义关了寺院。”

        这极乐寺才是萧元恒真正藏匿身形所在，这原是前朝太监修的大庙。

        那太监在自己父王做质子时结下深情厚谊，就在这里修庙，借着参禅礼佛的名义，豢养大批暗探，佛寺后山地下还藏着密道，方便陈兵，因为是大太监的私产，又有不少贵客来这里敬香，所以各个衙门很少来找麻烦。

        从极乐寺到萧元恒的世子宅邸只不过隔了一座山，从暗道出入，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往幽会。

        因此即便是他的世子宅邸时不时被厂卫安插眼线，也始终摸不到极乐寺去。

        他借着小沙弥的光从密道里过去，果然见到商旅打扮的人等在那里，个个皮肤黝黑，眼神里冒着腾腾杀气，一看便知训练有素，和京营里那些过惯了安逸日子的老兵油子不一样。萧元恒满意地点了点头，物资已经借着某仲文的商队输送过来，只待两个月后中元节万鬼齐哭，闹一场。

        承光殿里，某仲文说完了从前，萧元慎面色凝重，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从另一个人口中听说瑾言的过去。他曾困惑于牢牢锁住她的过去究竟是什么，现在他全然理解了，好像是漫长的下潜，终于探到了底，再浮上来时，难免有沉重感，以及重新呼吸上来的快乐。

        正因为终于知道她是为什么锁上，萧元慎才越发觉得珍重，捧在手里的是沉甸甸的心。他越发不能就这样听天由命，要想法子找到一条亲政之路，拿了主意，才能将自己和她的命运掌握在手里。

        “陛下，想必也已经猜出，山阳长公主在您的身边埋了人吧？”某先生观察着萧元慎凝重的眉眼，决定交出自己的第二件见面礼，“这个人一直匍匐在陛下的脚边，陛下不会没有怀疑过吧？”

        萧元慎抬了抬眼皮：“先生何意？”

        “小人愿意助陛下挖出这颗钉子。”

        萧元慎对某仲文提着一颗心，他总觉得这人不是那么轻易可信的，只是自己眼下除了提□□的新科进士们，一时也无人可用。自己与新科进士，也不能过从甚密，只能偶尔透过太监传传话，笼络人心，眼下某仲文归附自己，倒是让自己如虎添翼。

        “先生诚心依附朕，不知道有什么条件？”

        “待陛下亲政之日，陛下想要的那些完整名册，小人都会奉上，名册上的人，陛下是想敲打也好，想审查也罢，还是想干脆一杀了之，都由陛下做主。只求陛下给小人一纸文书，各处关口见了文书立刻放行，小人要骑一头青牛回乡。”

        萧元慎明白了，某仲文已经是骑虎难下。他在帝京的势力，早令交结的官员如芒在背，如今又入了太后的眼，他早已身在荆棘丛中，须得为自己谋好后路。可自己真的就是某仲文的后路吗？萧元慎脑海中浮出了这样的念头，连自己都有些惊吓，他竟然也有如此多疑的时候。

        但这样的谨慎，总不会有错。他微微颔首，才继续问道：“不知先生打算如何挖出这枚钉子？”

        “陛下不必着急，且再忍耐片刻。宫中节庆活动过后时机自然渐渐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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