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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忆从前(回忆篇,微虐)


那时瑾言还很懵懂,汉话说得不甚利索。

        就像她骨子里流淌着的摩西血一样,她有一颗极坚砺的心,总于无人处摇头晃脑悄悄念着那些诗句,憋着一股劲要在东宫的先生们面前挣出一点尊严,所幸她有天赋,学得比别人要快很多,澄徽也觉得脸上有光,渐渐视她宛如亲妹。

        公主亲选榜眼为驸马,不合礼制。

        明光远的座师领头上书反对,按照大周规矩,驸马都尉无缘政治权力,只能执掌宗庙祭祀和宗人府事宜,让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放弃仕途,朝廷便因为皇家的婚事而损失一名栋梁。

        然而宁德帝仁善慈爱,澄徽又是在他跟前长大的,他还是任性地驳回了这些反对意见,决定选明光远为驸马。

        庙堂上的反对之声传不到后宫内,公主依旧沉浸在心愿达成的欢喜中。

        出降那日满城鼓乐,整座城市都流淌着金色的乐音,似乎每一处都可听见祝福和欢笑。澄徽戴着厚重的九翟冠,因为压得脖子疼,便微微抚着颈项,瑾言笑问:“何不摘下来,等去拜见娘娘的时候才戴呢?”

        澄徽昂着头骄傲道:“本宫喜欢,不觉得累!”

        瑾言哦了一声,笑得别有深意。

        澄徽这才红了脸,像提前喝了醴酒一般,作势要拧瑾言的脸。

        到迎亲时,瑾言才见到了驸马明光远。他着一袭赤色罗衣,七梁貂蝉冠下是一双明亮修长的眼,里面无情无绪,薄薄的唇微微绷着,持重隐忍,连冠顶的红色立笔也矜持着一动不动。

        他打起轿帘,请公主上轿,青色缘边垂落处,恰好与澄徽的大衫衣袖相接,澄徽耳根子红了几分,轿帘落下,明光远回过身来,偶然一瞥宫墙,瑾言才觉察出那眼神是冰冷的。

        他不想娶澄徽。

        而在第二天,更为惊悚的流言在京师的坊巷中流传开来:山阳公主是一位泼辣的悍妇,竟然在洞房之夜,将驸马从床榻上踹了一个窝心脚,将他赶出了房间。

        主张三纲五常的朝臣们哪里还能忍受,尤其是明光远的座师更是怒不可遏,他跟宁德帝大吵一架,甚至唾沫星子飞到了皇帝的脸上。

        崔氏拿这件事阴阳怪气:“即便是公主,嫁了个人,终究也只是别人家的媳妇。做女人,心气可不能太高。”

        她说这话时扫了瑾言一眼,瑾言觉得羞耻,本能地瞪着崔氏。身边的管事嬷嬷看见,顿时扯着嗓子斥责着:“大姑娘,做女儿的怎么敢这样瞪着太太,这是忤逆大不孝,要罚站规矩的。”

        崔氏宽宏大量舒展了眉毛,半开玩笑:“算了算了,她年纪小,又是从蛮夷边地过来的,立规矩倒显得我这个母亲苛刻,回头出嫁了,自有人□□。”

        瑾言心里憋了一口气,出了门,闷着头一路往外走,宁琅在后面追着她,问:“姑娘,你去哪儿?”

        她也不回答,径直到了马厩里,拽过了小红马。

        她纵身上马,而后疾驰出门,直往公主府去。她没有拜帖,也一样闯了进去,阻拦的人像烟尘一样被她甩到后头,她进了内院,找到了澄徽,她正对着镜子由人梳妆,侧过脸来,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象眼照过来,在她的眉心上跳动。她笑得很骄傲,很完美。她问:“你怎么来了?”

        瑾言一下子泄了气,什么话也问不出口了。

        她失落转身出去,坐在廊下,有两个小宫女低低絮语,说的都是驸马的粗鲁无礼,像恶狼一样。她年纪小,没听出话外的意思,以为他欺负澄徽,越发愤愤,攥着马鞭扭头就走。澄徽在后面喊:“你去哪儿?”

        “削他!”

        澄徽忙叫人拉住她,屏退了周围的人。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澄徽才捧着脸无声地抽泣:“我是不是很难看,在他们眼里活成了笑话?”

        瑾言明白是明光远做不了官,迁怒于澄徽,她拍了拍她的背,坚定道:“你不是。”

        澄徽不知哭了多久,但她最后还是要强地擦去了泪痕,抬起了头,下定决心要赢得明光远的心。

        但这个决心渐渐成为压在了她心里的石头,不知不觉磨成了一把尖刀。

        她在公开的盛大庆典时和明光远立在一起,是公认的一对璧人,但是转过身,会发现早是千疮百孔。

        明家三代白身,并无什么强盛的宗族势力,公婆初时接受公主请安,还会恭恭敬敬回拜,但日子久了,亲戚来往走动问起,难免有人嚼舌头头。

        “看来当公主的婆婆这福可也不是好享的,俺儿媳妇给俺请安,俺叫她站着她不敢吭一声的。”

        “当初给明小子说的那门亲,那家闺女许了一个千户,进门一年就生了一对大胖小子。”

        “一年了她肚子也没动静吗,还是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哎呀,这要真怀不上,你们家光远是不是还不能纳妾呀?”

        重压之下,突然有一天瑾言被传召进了公主府。

        澄徽病了,窝在榻上,那么要强的人颓然倾倒,青丝沿着床榻逶迤而下。

        瑾言多时没有见她,才发觉她身边的侍女全换成了生面孔,模样都平平无奇,陪在身边的尤其普通,扁平脸,塌鼻梁,名叫燕儿,但行动却很老实,低眉垂眼,甚至于跪坐在榻旁,小心地服侍着,递上汤药。

        袖子微微滑落,惊现出一道白色的纱布,有血迹从里头往外渗出。燕儿惶恐地扯了扯袖子,但是已经来不及,啪——地一声,白瓷碗被狠狠掷在地上,溅起的碎片刺向四处,澄徽厉声叫着:“贱人,你是不是就是这样勾引的他?!”

        她发疯似的,从榻上挣起,去撕去掐那个叫燕儿的侍女的脸,嗓子里发出嘶嘶的鸣叫声,像水烧开了似的,从极狭窄的管子里呼啸出来。

        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眼珠子爆出,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一条条要从粉皮子底下爬出来。瑾言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样强烈的恨意,旋风似的拔地而起。

        即便如此,燕儿也不敢叫唤,瑟缩着往后退。瑾言叫着要嬷嬷们过来拉开,但澄徽是公主,大家都顾忌着,又有人乱中不小心攥紧了燕儿的伤处,吃痛啊呀一声。

        乱纷纷之际,忽而有只手一把推开了一个老嬷嬷,将她推了个踉跄,直往后栽了几步。

        “疯够了没有?!”

        明光远扶起了燕儿,将她护到了自己身后。

        他袖着手,立在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澄徽,冷冰冰的。

        瑾言经过了方才的惊吓,一时尴尬得屋里都没自己站的地方了,四下里陡然沉默,她心疼澄徽,也同情燕儿,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嬷嬷们不敢说话,唯有公主的保母王嬷嬷上前行了礼,训导道:“驸马,公主管教下人,这是内宅之事您不便插手。”

        明光远一把举起燕儿的手:“管教,就是剜她的手,剁她的手,掐她的脸?!你们的规矩?!她是个人,她不是个玩意儿!”

        他压低了声音呵斥,但却扎在了澄徽的心里,她恶狠狠的,蓦地扬起手里的白瓷片冲着明光远扎过去,瑾言一把推开,白瓷片遽然割裂,殷红的血渗了出来,有人啊呀了一声,澄徽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冷静下来。

        明光远还要借题发作,瑾言不顾手臂疼痛,使劲推搡着他,骂着:“快滚啊!”

        纷乱之后,医师过来给瑾言包扎完,澄徽叫人都散了,只留下她们两个,她捧着瑾言,有些羞耻:“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瑾言抚着手臂,茫然问道:“不能分开吗?和离总是可以的吧?”

        摩西人的观念里,除了土司们以外,没有婚姻。男女双方喜欢了,就请对方跳一支舞,唱一首歌,花楼相会,互送定情的信物,若是不爱了,退了信物也就各自安好。

        这样互相折磨又有什么意思?澄徽绞着帕子,固执摇头,不肯服输:“凭什么,这本来就是我的丈夫!”

        水盆里的水一荡一荡,映出她恶狠狠的眸子,冷森森,要吃人一样。

        她已经不再是澄徽了。

        但她旋即转过头来,孩子似的祈求着:“你来了,我感觉好多了。我一个人闷在这里怎么也呆不下去,你过段时间就来陪一陪我吧。”

        她顿了顿,抬起小鹿一样的眸子:“好吗?!”

        瑾言出了寝室,明光远在那里等着,他有些歉疚,递过来一支药膏:“对不起,因为我们的事你受伤了。”

        瑾言接过,有些讷讷地说了声谢谢,心里下了个结论:他人不坏。

        细细看明光远的时候,瑾言才察觉他蹉跎了,印象里是有些得意的眉眼,现在眼下有些乌青,眼睛里有些倦意。

        她听说人家说他沉湎于酒色,肃着脸,很笃定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驸马读了圣贤书,应该把圣贤的话记在心上。”

        明光远看她一脸严肃,笑道:“小小人儿,还教训起我来了。你没经过我的苦,所以才这样直着腰板说话。”

        瑾言道:“我不管什么时候都直着腰板说话。”

        明光远皱皱鼻子:“路还长着,话别说太满!”

        他嗤笑了一声,慢慢走远,公主府偃旗息鼓,又重新回归宁静。

        燕儿无声无息地没了,澄徽跟前换了别人侍奉,一个比燕儿长相更为潦草些的萤儿。

        有瑾言在,公主府似乎多了些生气,澄徽也渐渐从疯狂中恢复,她开始读佛经,每天诵念,去极乐寺听法师讲经,她目光里渐渐有了笑意。

        当身边的萤儿躲在角落里呕吐时,她竟然扶住了这个婢女的肩膀,嘱咐人将她送去好好安胎。

        她活得很好,人们都说从前那个骄纵跋扈的公主不见了,皇后也夸赞她懂事了。

        她在帝京的筵席上分享素食的心得,领着姐妹们一起放生,她安静地笑呀,笑呀,笑呀……

        笑着看萤儿焚香祈祷,笑着看得宠的婢女越来越多,她甚至会安抚萤儿,她没有威胁,但莹儿却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噩梦,最终在惊惧中小产。

        莹儿的血染红了她的手,她还在笑。

        明光远死在了她的怀里,她还在笑。

        瑾言后背发凉,但是无能为力,她曾经抱住过,但澄徽渐渐被泥沼淹没了。瑾言伏在岸边看她,她陡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下去,拉入了肮脏腥臭的泥沼中。

        “啊!”

        瑾言猛地一挣扎,扑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保和香的味道,淡淡的宁静的气息。

        目光交接,萧元慎轻轻拍着她的背,像阿蜜一样:“没事,没事,我在这里。”

        瑾言松了下来,把脸埋进了他的袍子里,竟由着他这样安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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