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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良药苦


瑾言进了暖阁时,见萧元慎坐在花梨木圆桌边,换好了一件初荷粉的道袍,束一条霁青色嵌青玉的腰带,没了平日穿红袍子的张狂劲儿,笼在昏黄的光线里,当真如玉树临风,翩翩少年郎。

        倒还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瑾言感叹心里感叹了一句,警醒着上前行了礼。她不知道萧元慎半夜叫自己过来做什么,但他断不会一时兴起叫自己过来谈心,除了第一次樱园相遇,他们哪一回见面不是带着目的?

        萧元慎免了她的礼,指了指圆桌对面的位置,示意瑾言坐下。

        瑾言刚要落座,他却又叫住了,殷勤指挥着身边的长随:“去把那块天鹅绒垫子拿来垫着。”

        待放置妥帖,瑾言这才坐稳当了,一抬眼,又对上萧元慎的笑脸:“这样软和多了吧?”

        萧元慎笑得柔情缱绻,好似把无限春景都放进了这双眼睛里,笑得瑾言绷紧了身子,浑身上下的汗毛倒立,连脚趾都紧紧地抠在地上,她紧咬着牙才不让自己的眉毛因为过分惊悚飞入鬓边。

        她心里的话桀骜不驯:无事献殷勤,他这是吃错药了?

        到了嘴边立刻变得文雅许多:“不知万岁爷叫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对着萧元慎“不怀好意”的笑脸,瑾言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萧元慎看瑾言紧梆梆的,本想说:“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但转念一想,自己读过了这么多的话本,里头的书生说话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调调儿,他们的声音更温柔,不是羊脂玉似的细腻温润,就是如山泉溅落的清冷,于是萧元慎刻意压低了声音,让自己更沉稳些,和声软语问道:“你怎么第一天来就被罚了提铃?”

        怎么突然做贼似的轻声细语?瑾言懵了下,她直觉萧元慎今晚不太对劲,不敢多问,只好陪着压低声音:“回万岁,只是下属起了纷争,微臣理当负起责任来。”

        萧元慎却以为是瑾言嗓子哑了,所以不好再高声讲话了。不愧是朕,心细如发,他旋即扭过头问海东青:“让小厨房煎的药煎好了吗?煎好了就端上来吧。”

        药,什么药?

        瑾言诧异,难不成萧元慎小小年纪就淘虚了身子,要吃补药?可瞧他灯下面色红润,眉眼清明,又不像是沉湎酒色之人。

        她胡思乱想着,长随已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过来,就放在瑾言跟前。

        嗯?

        怎么个意思?

        大半夜叫我过来,让我来替他试药?

        瑾言狐疑,萧元慎已献宝似的解释着:“这是朕叫小厨房熬的药,润嗓子的。里面放了玄参、黄芩、栀子、柴胡、薄荷脑,清热凉血。”

        “万岁爷体谅姑娘提铃辛苦,特意吩咐的。”海东青怕瑾言领会不到这碗药的良苦用心,又格外补充了一句。

        竟是他体恤自己,瑾言有些惭愧,不该将他想得那么坏。

        她心道——嗓子哑了吃两个梨润润就好,不必这样大惊小怪,但一想到萧元慎是皇帝,若有个头疼脑热,周围一圈奴婢都悬着脑袋,大动干戈,难怪会拿药当饭吃。

        圣命难违,她低了头,谢过萧元慎:“微臣多谢陛下爱惜。”

        她端起药碗,加了薄荷脑后的苦味儿直接冲到了脑仁顶上,激得瑾言皱紧了鼻子。

        她乜了眼一旁的萧元慎,见他就坐在自己跟前,两眼直勾勾地地盯着,这样的情形想偷偷倒了也不可能,只好捺了捺嘴角,一咬牙,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萧元慎还怕她咽不下去,在旁边“软”语鼓舞着:“对——苦药得捏着鼻子一气儿灌下去,一小口一小口喝的话,苦味更容易留在舌尖上了。”

        草,那声音活像是黑白无常在自己耳边催命!

        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瑾言现在可算知道了,她掐着嗓子,苦得连眉毛都打了结,满口怪异的苦味儿,齁得难受,吐又不能吐,熏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萧元慎从没在她这张泥菩萨的脸上,见过这么多生动的表情,乍一看倒有些新奇,反而噗嗤笑出来,一不留神又露出了说话不中听的马脚,打趣着:“瞧你,脸都皱成抹布了。”

        瑾言哪里说得出话来,只能用帕子捂了嘴,偷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喝苦药也这德行!”

        萧元慎从袖中取出一粒小纸包,推到瑾言跟前:“喏。”

        瑾言打开,见白色的糖衣里裹着一粒胖乎乎的花生牛轧糖,奶白可爱,塞到嘴里奶味化开,立刻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怎么样,不苦了吧?”萧元慎不无骄傲,“从前,哥哥每回吃药,我都会这么塞给他一块!”

        他说起敏怀太子时,便忘了称呼自己为朕了。

        瑾言默然,算起来,敏怀太子已经故去有八年了,他比瑾言年长三岁,印象里他总穿一件月白色四合如意云纹蟒袍,不管对谁都和颜悦色,大家私底下都说他的脾气随了先帝爷,将来必也是一位日月入怀的主子。但渐渐的,随着他离世,大家提起他时,总少不了一句叹息:“唉,要是先太子还活着……”

        萧元慎白日里有些锋利的眉眼,在暖黄的烛光中浅浅晕开,柔和了许多,透了点天真,好像他还是当初那个光头顽童,可惜被架到了这个位置上……

        小厨房照萧元慎的吩咐,接连又送来了山楂银耳白梨汤、杏仁酪、枣泥山药糕、蜂蜜红豆糕、水晶雪梨糕,以及——一份烤得金黄酥脆的羊排,上面蘸满了一层辣椒面儿,孜孜地往外冒油。

        羊排搁在了萧元慎跟前,其他的则堆在了瑾言这边,对比之鲜明,简直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存心的。

        “巡了这么久的夜,饿了吧,多吃点!”萧元慎时刻不忘嘘寒问暖,递去含情脉脉的眼波。

        他本来就是一双狭长凤眼,含情时越发魅惑,瑾言给他瞧得头皮发麻,忙不迭低了头,用心苦吃起来,避免再和他搭话,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

        粉质糕点实在,瑾言吃了几块就饱了,甜滋滋的梨汤喝下去,身上立时暖融融的,脑中时刻绷着的那根弦儿不觉也就松懈了,加上她自昨夜便没睡几个时辰的觉,一放松,倦意登时涌了上来,起初她还只是以手肘支着头打盹儿,后来竟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萧元慎用完宵夜,净了手,见瑾言睡得熟,便屏退了左右,自己转而歪到了旁边的榻上,被瑾言这样一折腾,他早没了睡意,索性一边看起奏折,一边等着瑾言自己醒过来。

        待这装模作样的泥菩萨,发现自己御前失仪,又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呢?

        萧元慎凝视着瑾言的睡颜,勾了勾嘴角,存了几分坏心眼,但转而想到自己所看的那些话本来,这种时候,里面的男子总会担心姑娘睡不踏实,不是替她披上一层薄毯,便是要将她抱到房间去的……

        像自己这样作壁上观,似乎不大合适,萧元慎略作思索,还是揭下自己身上的毯子,蹑手蹑脚走到瑾言身边,极小心地将毯子盖到瑾言身上,谁知手刚碰到她肩,瑾言便赫然惊醒,猛地将萧元慎一把推开,萧元慎措手不及,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撞在后头的屏风上,瑾言回过神,还未来得及告罪,外间已经听见暖阁里的异响,海东青警醒着问了声:“万岁?”

        “没事,朕不过是磕了下桌子。”萧元慎遮掩过去,不让他们进来。

        瑾言忙要跪下请罪,萧元慎一把拦住了她:“不必了,我没事,不怪你。”但他疼得还是扯了扯嘴角,掐着腰吸了口凉气,“呵,你力气还真大!”

        瑾言陪着小心,一面扶着萧元慎坐回榻上,一面解释着:“微臣当时做了噩梦,还以为是贼人偷袭……”

        “有朕在,谁会偷袭你?”萧元慎没好气道,“朕是怕你着凉,给你盖上毯子。”

        瑾言瞧了瞧落在地上的毯子,忙低头又认了个错:“微臣惶恐。”

        她总是这样,道歉很快,仪态标准,在自己跟前,低了头,露出优雅的后颈,但脊背却挺得笔直,硬挺挺一身傲骨。

        萧元慎哑然,只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两人一时又都沉默了,寂静如水慢慢浸透了整座暖阁,没有一点儿声响,彼此都有几分尴尬,好在鼓楼上沉沉的更鼓催过,提醒着,四更天了。

        萧元慎压了压心头的不快:“算了,朕叫海东青送你回去吧。”

        瑾言松了口气,跟着海东青往殿外走,脚步都轻快起来,如卸下千斤重担。

        萧元慎瞧着她轻飘飘的步子,一时心中又老大不自在,便嘱咐身边的长随:“去,传话给小厨房,这七天,每天早上都要熬一剂润嗓的药,给陈姑娘送去,要看着她喝下。”

        呵,苦不死她!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待瑾言一早醒来,昨夜乾清宫内,皇帝深夜赐膳的消息早已在六局一司里传开,起初内臣们还都以为,陈阁老是太后的人,故而太后看重瑾言,才将她放到了皇帝身边做个女官,现在看来,皇帝分明也对她另眼相待,这陈司籍真是时来运转,福气还在后头呢!

        瞧,今儿一早,万岁爷身边的长随便提着食盒进了陈司籍的住处。

        “陈司籍,良药苦口,万岁爷待您的这份体贴可都在这里了。”长随恭恭敬敬奉上汤药,尖声尖气地奉承着。

        …………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瑾言深吸了一口气,默念了三遍冰心诀,才压住心头窜起的邪火,含笑接过了这碗“体贴”,努力挤出一个标准的笑容:“多谢万岁厚爱。”

        好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带点儿安息香进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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