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二人下了行舟，朝山门而来。

        陈序低头行礼，与以往别无二致。

        郁恒与青音与他擦肩而过，仿佛陌生人一般。陈序忍不住紧了紧手指，依旧低着头，直到同样等候多时的掌门走过来，接手了青音的轮椅，一同朝着定恒峰行去。陈序这才抬脚跟上了众人，却也只远远地缀在后头。

        也许是平时他对郁恒黏得紧，此刻冷淡下来让众人还是颇有些意外。不少人都在感慨这怕是终于意识到神尊心头真正的弟子并不是他，他不过是恰巧入了青眼罢了。至于郁恒在不在乎这人的态度变化，这不是明摆着的毫不在意吗。

        掌门对此倒是乐见其成，懂得自己和青音的差距是好事，这样的庸才，留在山门内只能是拉低了弟子们的平均水平。

        师徒二人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多的是事情要交代，陈序慢吞吞走到定恒峰议事厅的时候，掌门和长老们已经问了一轮了。他进门的时候，虽然气氛还是如常，但是陈序还是感觉到不少人的眼神在他身上腿上隐晦地转了一圈，随后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啧。

        陈序这些年修身养性，极少生气，毕竟被神尊拒绝太多次，他的性子早就练了出来。区区几个眼神，并不是什么需要生气的事情。

        “陈序。”直到郁恒开口，神尊的声音低沉，是陈序很熟悉的，责备的语气，“这几日为何没有修炼？没有念法诀蕴养道骨？”

        为什么不修炼，真是问得好，陈序有点想笑，然而终究只是失望，他摆出认错的姿态，弯腰行礼：“弟子懒怠。”

        他抬起头看了这些人一眼，他们的眼神里，都满是不赞同，而青音的眼神里，还带了些许的怜悯，至于郁恒，只轻轻挑了挑眉。

        陈序抿了抿嘴，而直到议事厅的长老们离去，郁恒再也没有理过他，也不曾让他直起身来。

        筑基的身体，不至于站不住，郁恒或许只是在让他明白，没有道骨，他就什么也不是，像是一个没做好份内之事的物件，被提出来训诫了一句，随后又无所谓地扔在了一边。

        陈序依旧保持行礼的姿势，眼睛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垂下的袖口，那里绣着龙飞凤舞的陈序两个字，说起来陈序这两个字还是他在十一二岁不识字的时候特意去求了郁恒，拉着对方的衣角，撒泼打滚得来的。

        随着长大，也知道了大家会笑话他这样幼稚的样子，弱冠之后他鲜少再这样出格地求些什么，只是他写自己的名字依旧和郁恒的字迹半分不差。

        陈序想起来自己在晚上一遍一遍地临摹字体时候开心又得意的模样，一时之间好像那人都变得不再是自己了。

        其实陈序也很意外自己能平静地那么快，他这些天想了想，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很疑惑郁恒为什么会收他为徒赐他道骨吧，他一直在惶恐地承受这份好，总觉得那样不真实，因此在知道缘由的时候，更多的是原来如此的迷茫和失落。

        陈序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那位从未见过的大弟子青音在离开的时候轻声提醒他：“师尊和他们走了，你也回去吧……”

        陈序踢开自己门前堆积的雪，这个地方，他确实不太想待下去了。

        他确实不适合修仙，他的世俗的念头太多了，他喜欢花，喜欢甜食喜欢喝酒，喜欢听说书喜欢看跳舞。永远到不了他们所谓超脱世俗的境界。

        陈序想，他甚至还喜欢上了他的师尊，大逆不道不过如此。有时候陈序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就一定要喜欢上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如飞蛾扑火，终伤自身。

        月亮升起，陈序吞了半颗辟谷丹，准备歇下，转身就见到了郁恒。

        他站在陈序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师尊。”陈序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郁恒垂眸看他，这个小弟子幼时即为黏人，只要不开心的时候会闷着，这还是第一次与他闹脾气。

        “为何不修炼？”剖骨一事并不算小事。

        陈序：“不想练，我痛。”

        “……修行之途，何来不苦不痛之法。”

        “我不想疏导的灵气全用在双腿道骨之上，我为何不能淬炼自己的灵根。”陈序语气平和带着些微的疲惫，意料之中的，郁恒没有回答他，转身就走了。

        陈序有些虚脱地顺着椅子坐下，他有一瞬间感受到了郁恒真正的怒气，毕竟是即将步入大乘期的大能，他险些没瘫软下去，但到底还是站住了。

        人对自己即将遇到的危险总是有那样一种玄虚的直觉。

        陈序从那颗榕树下将自己几年前最先放的桑青酒取出来，送到了宫商峰，这是原先答应好的，再不送出去估计没有时间了，本来想着第一坛给郁恒，不过此刻看来没什么必要了。

        写下赠与人后，陈序转头就看见了掌门站在他身后，还有两位戒律堂的长老。

        “陈序……”

        “不必编理由了，走吧。”陈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竟是走在了前头。

        掌门被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磨了磨牙槽，“不过是个心思肮脏的容器罢了，还得意起来了。”

        戒律堂一片寂静，在最深处的密室里，陈序看着面前摆放着的匕首，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不是郁恒亲自来看着我剜骨？”陈序扫了一眼，垂眸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怎么尽是你们这些白眼杂鱼。”

        “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二长老脾气爆，手中的本命铁锤都掏了出来。

        掌门制止了他，端着君子端方的架子，像是慈爱的长辈：“你是何时得知的？”

        “当然是你的好儿子恭超告诉我的，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这么睚眦必报想必也是知道你儿子和你是一样的。”陈序冲他笑了笑，他素日里语气也是这样温和，像是没有脾气。

        恭掌门被他噎了一下，喊了句放肆就开始慷慨激昂地讲述陈序的六七八宗罪。

        陈序就当听个笑话。

        三长老给掌门端了杯水，才语气平静地开口：“神尊阁下不会过来的，你且快些结束自己的使命吧。”

        陈序不置可否，眯着眼睛：“你们这是在打擂台吗，一个接着一个的。”

        三长老不为所动，这个长着小眼睛的中年男人只神色不明地看着陈序，语气像是杂着怜悯：“当年救你的时候，我和神尊是一同前去的。”

        “神算子算出拥有能够温养道骨之人在昭国与允国之间，我们赶到的时候，你正在被狼群追赶，然后摔倒在地。”

        陈序猛地抬头看向他，那一天仿佛是他的噩梦，他永远都会记得被狼群撕咬双腿的疼痛，那腥臭的口水，尖锐的牙齿，血液流出体内的感觉永远萦绕在他心头，陈序无数次地想，要是，要是他的救世主再早来片刻就好了，这样，他还能拥有自己的腿。

        “其实当时还来得及保全你的腿，救下你也并无不可，但是神尊先我们一步发现你之后，只说到，若是打碎你的腿骨再植入道骨，你难免会不愿配合，这个恶人，不如让狼群来做。”

        神尊确实来得早了片刻，只是，没有救他而已。

        陈序的心脏抽痛起来，近乎窒息的感觉将他淹没，他原本强撑着的神色有些黯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序闭了闭眼，心头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苦。他本以为郁恒是救下他之后又发现他已经断腿，才将道骨植入他的体内，哪怕只是把陈序当作容器，好歹也让陈序自由行走了那么多年。

        只是世事难料，今时今日陈序才发现自己果然错得离谱。

        陈序想起当初他植入道骨后因为疼痛互斥难以入睡，郁恒抱着他去千里外玉山温泉止痛的那些夜晚。想来也只是为了保护道骨吧。

        他歪着头看了眼那把掌门给他准备的匕首，摇了摇头：“太丑了。”

        陈序拿出自己的本命灵剑，先是断开了二者的本命联系，任由那把水虹剑发出被抛弃的悲鸣，随后缩成匕首大小。陈序此刻体内灵气乱窜，他只是稍加破坏，双腿被道骨依附的经脉就齐齐断裂。

        道骨和一般骨头不同，它只是莹润的一块，融在他的腿骨之中，如附骨之蛆，让他不得安宁。

        这疼痛好像比初狼群的撕咬还要重一些。

        陈序沉默着把两块道骨装进玉盒，阖上盖子的那一刻，陈序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轻松，

        就好像突然抽出了满身病疴，还了自己一个干净。

        他目光如水，沉寂着地从每个人身上滑过，记下每一张脸。

        “我也不欠你们什么了。”陈序说。

        三长老以为陈序会闹，会去打扰郁恒，却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平静。哪怕双腿一片血肉模糊，身上也满是乱窜的灵气。

        陈序这个人就好像突然失去了感知痛楚的能力，变得灰败萎靡。

        下一刻，他看到陈序朝嘴里扔了什么，他心头一跳：

        “快走！他要自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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