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当时是陈序在腿伤养好之后第一次离开山门，随同神尊去往西漠，搜寻一味名为栩膏的中药。

        栩膏极难寻得，有着稳固道骨，增强道骨韧性的功效。对修复陈序双腿内的道骨有着极大的裨益。

        但其实陈序不太想要这份药。

        那个时候他仗着认生和年幼，时刻粘着郁恒，移动都是只要郁恒来抱，这让他觉得等道骨养好了，师尊便会不那么亲近他了。

        况且当时正是少年长骨头的时候，那份道骨给了他行走的希望，却也因为里面与陈序本人不匹配的灵根和剑意，与陈序自身的生长相冲，每每将陈序折磨得疼痛不堪。而他自身的木灵根本就斑驳劣等，在这般折磨下，根本无法为他温养拓宽灵脉。

        这道骨若是稳固了，怕是更会折磨人，在他身体里无缝不钻，时刻剥夺着他的灵气和血肉。

        不过这是神尊要陈序做的，他不会违抗，只是大漠荒芜，昼夜温差极大，陈序体弱，还是在第一天晚上就病倒了。

        陈序只感觉到身上的温度越来越高，他难受地窝在山洞里，郁恒并没有生火，他不需要火来取暖，平时这些事也不是他来做，独自照顾人就更是不会了。

        陈序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地看着在一旁打坐的郁恒，忍了又忍，才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师尊，我想回去。”

        郁恒睫毛微颤，看向他时，琉璃一样的瞳孔不带半分感情：“陈序，不可。”

        陈序，不可。

        因为这句话陈序继续支撑了近半个晚上，直到看着东方天蒙蒙亮，他试图随着郁恒站起来的时候，才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被郁恒抱在怀里，怀中还塞了半块玉玦，这块玉散发着暖意，让他的不适感稍微减退了些。他不敢动弹，只趁着郁恒赶路的空隙，掏出那块玉玦看了看。这是郁恒贴身带着的玉玦，有驱寒避热的功用，陈序认了出来。

        如今这块玉玦被从中间一分为二，半块塞在了他这里。

        “下次若是难受，直说便是。玉玦温养，你先拿着吧。”陈序迷迷糊糊间听到郁恒这样说，其实说了难受也不会怎样，郁恒是极少为别人改变想法的。

        但是这块玉，他不会还回去了，他闭着眼的睫毛细碎地颤抖，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要把玉珏勒进手里，既然到他手里，这便是师尊送他的了，是师尊亲手赠与他的，第一件贴身之物。

        那趟西漠之行，陈序用一场发热和日益加重的道骨反噬，换来了半块温润的玉玦，他如获至宝，觉得自己占了莫大的便宜，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在最深的里衣，日夜相随。

        如今这块玉玦正夹在他的指尖，轻飘飘地就被扔进了那罐颜色乌黑的药汁里，被染上肮脏的颜色，被销蚀被溶解。

        陈序紧紧盯着翻滚起来的药汁，片刻后，一道泠冽又带着寒气的剑意倏忽而起，炸裂了药炉，溅了在那儿呆坐的陈序一身，随后消失在微光之中，玉玦也不复存在。

        银白的衣衫染上了污浊的颜色，陈序面无表情地把袖袍上的药渣抖落，双腿原本该四处乱窜此刻却缓慢沉寂的剑意仿若当头棒喝，让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这玉玦并不是给他的，而是温养着道骨内的剑意，免得这剑意被他这不思进取的小人消磨殆尽罢了。

        “真是……煞费苦心。”陈序一时只觉得双腿沉重无法站立，心中的疼痛却是让他难以呼吸，良久，他才垂着眼眸，轻声叹息道。

        那天恭超的一番话他本是并不相信的，只是难免让他起了悲伤的思绪，在第二天给师尊更换书桌新的夜明珠时，便多看了几眼师尊的案头。

        随后就看见了养骨之术。

        也看见了师尊为青音仔细誊写的修养修炼之法——直到那个时候，陈序才恍然发现，自己到底算不算得郁恒的弟子，这样多年的经历，对道骨的忍让和温养，好像确实难以让他笃定地说上一句算。

        雪下得愈发厚重了，陈序突然有点想去人界看看，或者找个地方躺一躺，这定恒峰的风雪太大，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不化冰峰的彻骨阴寒，到底是不适合。

        陈序等着自己慢慢适应了疼痛，长久的时间里，他好像从身上剥离了什么，又好像彻底得到了什么。

        更深露重后他蹒跚着步子回到卧室，把一片狼藉丢给身后木头傀儡，那碎裂的玉珏也被毫不怜惜地，扔进了灶坑。

        唐柔第二天来还食盒的时候，还给陈序带来一物，是秋水玉。

        这玉据说是世间最坚韧的玉石，陈序之前和唐柔提到过要用此物制作傀儡，没想到被这小丫头记住了。虽然锻造峰这些稀奇古怪的石头玉器繁多，要弄到陈序之前所说的五岁孩童长度大小的玉还是颇有些不容易。

        陈序于是把早晨做好的羊奶馒头也送给了唐柔。

        “陈师兄，你再做什么好东西直接送到我们峰头管事那里去吧，师尊要带我出去东边雨泣林试炼，我可能最近来不了了。”唐柔有些委屈和失落地抱着馒头，她也不明白，怎么就突然要把她叫出去试炼了。

        陈序点了点头，并不意外，说到：“会的，师妹一路上也多加小心。”

        山门内的各位尊山不会让自己的弟子和陈序有过多的交集，这一点陈序很早就知道，他在门内一直交不到长久的朋友，以往只是以为郁恒为门内最大的长老积威深重，众人多谨慎的缘故。

        如今想来，怕是希望自己的弟子不要把多余的时间放在自己这必死之人身上。

        陈序送走唐柔，转身进了门。他的房间不大，已经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搜寻出最多的东西无疑是这些年来给师尊的生辰贺礼后得到的回礼，师尊每年会闭关三个月，他便会趁着这段不用在跟前服侍的时间为神尊物色各类生辰礼。

        每每送过去了就会得到一份回礼，有时候是枚灵果，有时候是保命的符箓，大多是师尊手边有什么便给了他什么。

        除了十八岁时候送的本命剑，其他的物什都被陈序好好收在乾坤囊或者柜子内。

        陈序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大堆，还有那块大大的秋水玉，如果郁恒回来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养起来的道骨不见了怎么样，会不会表情十分精彩？

        思考了一下这个可能性，结果发现自己也想象不出来郁恒生气的样子。这位神尊犹如天边山顶带雪的青松，无悲无喜，无忧无怖，清冷疏离，万事万物皆入不得法眼。

        想到自己逃跑或许很快就会被抓住，陈序生出一股子无趣来。

        因果纠缠罢了，长久以来的收养之恩，他觉得自己平日里也算还清了，郁恒不在乎外物，定恒峰此处如今尚且看的过眼的几处建筑都是陈序一手打理，才有了些微人气。

        就算不念及此，这十多年的道骨温养之恩，也够了，既然郁恒青音他们师徒上下一体，想来不在意最终得利者是谁。

        如今只剩这双腿，尚且没有还回去了。

        陈序垂下眼，从一堆物品中取出荫槐木、含灵果、养身丹。

        荫槐木沟通天地阴气，能够招魂寻魄，含灵果蕴养灵玉灵木，养身丹则可以保存肉身不腐，秋水玉，则是制作坚韧傀儡的必要材料。

        如今只等云幽谷替他寻来补云链了，昨日写信过去，要的不多写了加急，应该明日就能有消息。

        只是这一身躯做出来，待到成熟也许要一些年岁。

        这些年所得到的一切他都可以还回去，只是自己的命，谁也不能轻易夺走。他与郁恒之间应该只算一场交易，神尊救他性命，他耐着煎熬和痛苦温养道骨罢了。

        只怪他不知好歹，妄图把神尊拉进红尘，到头来就要两头空——掌门和其他长老看他对郁恒心怀不轨，早就怨恨已久，想来在他剖骨后那段时间，这些人会为郁恒除去他这个孽障罢。

        陈序拨开桌子上的东西，拿出一张白纸，也不在意刚刚的动作有没有打翻碰坏其中某一个礼物。

        还希望悬壶古墓尚且记得他当年照顾他们家小少主的恩情。

        陈序写完寄去悬壶古墓的书信，远远地看见恭超和一位长老在朝这儿张望，他平静地关上了窗户。

        等这场雪下的第四日，陈序收到了郁恒仙鹤传信，三日后便会到达山门，吩咐陈序将青音原先居住之所收拾出来，同时还提到会对陈序的道骨进行检查，让陈序存好丸药。

        陈序把信件随手丢在一边，那仙鹤呆头呆脑地站在院子里，还愣愣地朝着陈序身上蹭，被陈序拨开了。

        谁爱收拾谁收拾。

        陈序回了个潦草的‘知道了’三字，敷衍地撸了撸仙鹤的毛，就把鸟赶走了。

        还有三天时间。

        足够他将玉胚木灵体送到悬壶古墓中了。

        陈序走进屋内，他的床上赫然端放着一具由玉石和灵木交缠的身躯，只是可惜秋水玉不够多，他做出来的人形不够高，不过十六七岁少年人身量。比他如今还要矮上一些。

        陈序将身躯收进乾坤戒，再放入他私人的传信翠雀里，在深夜避开耳目，送出了山门。

        第二天便收到了回信，一切都安置好了。

        一切都很顺利的进行。

        只是让陈序有些意外的是，郁恒提前回来了，身旁还带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陈序迎在山门，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神色却平静地吓人。他远远望去，郁恒低下头与此人交谈的时候，像极了亲昵的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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