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天衍山上，定恒峰中。

        山腰处的小屋里，一名模样清秀，身着白色法袍的青年正在为他新酿的桑音酒封坛，他长相端正清秀，和一般修仙者比起来有些寡淡，但是一双上挑的眼尾却带着些许丽色。

        只是此刻这丽色愈发衬托得人疏离。

        这是陈序酿造的第十五坛桑音酒，也是他被郁恒救到天衍山的第一十八年。

        定恒峰常年冰雪覆盖，温度低冷。这桑音酒却是种十分娇气的果酒，需要在常温下掩埋封存才会有淳正的酒香。

        待陈序仔细密封好胖大肚子的酒坛，他便一手撑伞一手拎着那坛酒行至山脚的大榕树下，小心地安置掩埋。

        相比于寒风凌冽的山头山腰，此刻山下正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榕树枝头也冒出了尖尖的芽儿。往年这个时候，他这做弟子的，总会摘几枝放到郁恒案头，然后夹带一份类似于师尊新春贺礼词之类的酸腐东西。

        陈序抬头看了眼抽绿的枝桠，琥珀色的眼睛因为回忆而显得有些空洞，他模样不算顶尖好，只那双清丽的眼睛会透着些活气，而现下发起呆来，就愈发显得死水一般。

        作为一个实在没有修行天赋的人，其实陈序以往要很难才摘得下一根半根带芽儿的榕枝。这大榕树足有五百年上下的岁数，长在这灵气充裕的天衍门，虽未生灵智却树体坚韧，是极难折断的。

        陈序早年落了病，郁恒也就常年只教他温养道骨和身体的法诀，回回总是要花上好大一番功夫才能用本命剑割开那么几根。

        只是他并不嫌辛苦，只是觉得，峰内常年积雪，师尊看到旁的颜色，许是会开心一些，也许，也会愿意再多和他说说话。

        已是如此幻想了十五年。

        陈序踩了踩翻过的泥土，最后看了眼一旁的巨大树根，转身便走了。

        放与不放无甚区别，本就多此一举罢了，倒不如放过那几根枝桠。

        “陈序！我还在找你呢，你去哪儿了呀？”

        陈序回到自己的洞府，遇到了在此等候着他多时恭超。

        大概是定恒峰天寒地冻，此人又极爱穿紧腿的武打短套，此刻冻得有些不耐烦：“你去哪儿了，怎么不提前和我说，长老找你怎么办？”

        陈序伞下的面色十分平静：“我这不是回来了？”

        陈序平时极少呛人，在神尊郁恒面前总是一副温顺乖巧的样子，在旁人面前也常是以神尊弟子的身份约束自己，不曾假以颜色。

        恭超不曾想意外被他噎了一下，随后十分嫌弃地说了句：“神尊要回来了，你知道了吗？长老让我给你带话，神尊这次带着大师兄一起回来，你注意你的身份，别添堵。”

        恭超本想是用这个消息刺一下陈序，这种修行废物拜入神尊坐下本来就是个错误，还以为自己多清高多厉害呢。

        没想到陈序脚步丝毫没有停顿，走进屋内就直接关上了门。

        恭超临走的时候好像还嘀咕了几句什么，陈序没在意，估计是些骂他不知好歹的话罢。

        陈序慢条斯理地洗干净自己的手，明明用法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他偏偏还是钟情于用普通人的方法来解决。

        洗完之后，他就坐在了桌边。

        就那样长久地坐着。

        这十五年来，他很少会这样浪费时间。

        除了听从师尊的教诲蕴养道骨，他课余喜爱凡世的美酒，爱捣鼓自己酿的各种酒类，每次做好了，就会眼巴巴第一时间送给师尊尝尝——不过对方总是以早就辟谷为由回绝了。

        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一道桑音酒入过那人的眼。

        陈序垂下眼角，看了看桌旁一沓笔记，感到有些可笑。

        半个月前他还在为改良桑音酒而绞尽脑汁，如今只觉得分外疲惫难言。

        以及自作多情的难堪。

        陈序把笔记一张张收起，最后架了火。

        火光吞噬了曾经的爱慕和痴恋，映出陈序苍白瘦削的脸来。

        桑音，只不过恰巧撞了那位他未曾蒙面的大师兄青音的名讳罢了。

        因此才入了郁恒神尊的眼。

        陈序把灰烬埋进后院土里，回房的时候却发现窗台上多了一封花笺。

        是云幽谷寄过来的。

        一个月前他惦记着师尊即将出关，托云幽谷的人寻鲛人绡，此时来信，应当是有消息了。

        陈序打开，果不其然是在告知东海鲛人即将织绡的消息。

        虽然陈序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了，但是此刻反悔不做生意委实是白送了当初的人情，陈序想了想，提笔开始写回信。

        此时距离神尊离开宗门已有半月余，陈序也有近半个月没有蕴养过自己的道骨，这让他本来就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送出信笺后陈序感到有些真气乱流。

        他自己是觉得还好，反正现在他死不了。

        只是小师妹唐柔见到他面色苍白的时候着实吓了好大一跳。

        “师兄？你没事吧？”

        陈序摇了摇头，蹲下与突然来串门的小师妹打招呼：“师妹又来讨食了？”

        陈序看着小孩儿想开口又犹豫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

        唐柔立刻点了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陈序。

        陈序偶尔会取些酿酒的余料，兑些甜水之类的给山门内的小孩子们喝着玩儿。

        经常会有馋猫儿背着他们师尊来讨食。

        陈序难得笑了笑，没一会儿便从小厨房里拿出来一份胖胖的食盒。

        以往可从没有这么多的零食，唐柔眼睛都睁大了：“这些，这些都给阿柔吗？”

        “嗯，”陈序把食盒递过去，“不过薄荷酒槽糕性凉，不可多食。”

        “嗯嗯！”唐柔兴冲冲地接过，半大的小姑娘，扭扭捏捏了一会儿，又说：“吃完了，还能找师兄再要这么一大盆吗？”

        陈序揉了揉她的脑袋，垂着眼角：“有机会的话。”

        郁恒神尊门下仅有两个徒弟，且如今在门内的仅陈序一人，他平时一人孤独得很，还是很喜欢其他峰的师弟师妹来寻他玩的。

        只是门内弟子凡是与他亲近的，后来都会在各位峰主的隐诲暗示下与他疏远，那些老头子总是觉得那些弟子与陈序交好是白白浪费感情罢了。

        “肯定有机会的！”七八岁的小孩子也不懂得大人在烦恼什么，得了零食随了心愿便欢天喜地，觉得一切都是好的。

        陈序望着唐柔走远的身影，思绪一时飘远，也是突然想起，自己被郁恒捡到的时候，比现在的唐柔还要小上三岁。

        那时的陈序不过是凡间的小孩子，无父无母，举目无亲，靠着捡些柴火换馒头才不至于饿死的地步。

        生活在艰苦中，又突逢狼群袭击的时候遽然得到神仙一般的郁恒仙尊救助，哪怕当时已经被咬断双腿，可那一刻郁恒的出现依然是不亚于救世主突然的降临。

        白发黑瞳的救世主驱退狼群，抱起了他。

        小小的一只陈序，满身血污，浑身上下都是泥土和血迹，双腿一片血肉模糊。他知道自己会弄脏仙人的衣服，但他还是那样强行窝在郁恒怀里，紧紧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

        谪仙一样俊秀的人并没有推开他，反而是将他抱进怀里，带入门下。

        郁恒好像是在陈序这倒霉孩子长久的霉运里唯一一轮幸运的明月，使他免于命丧狼口，使他免于双腿残疾，也使他于平凡之躯步入修仙之途。

        到底是恩情。

        陈序看着远处渐落的雪花，空气有些冰凉，他拢了拢衣袖，垂眸带上了门。

        都还回去也好。

        在入师门之后他已经得知郁恒神尊曾有过一名出众的大弟子，陈序见过画像，此人不仅在修仙一途惊才绝艳，还生的仪表堂堂丰神俊朗，在多美人的修仙界也毫不逊色，与他的师尊是十足的匹配。

        至于他自己，作为神尊的二弟子，陈序倒是自卑过一阵，平凡样貌，连修行也只能蕴养着道骨，如今更是不过刚刚筑基。

        天资愚钝，不可教诲是当年陈序听过最多的词，可惜他偏不认命，自己站了起来。

        拼了命地学习修炼，企图离心里的神尊近一些再近一些。天天吸收灵气蕴养体内和他本身灵根不合的道骨，毕竟他也只有在努力蕴养道骨的时候才会多得几分称赞。

        往复如此，一十五年。

        在神尊不在的日子里，陈序极少大费周折地给自己做饭，大多数是吃辟谷丹，或者草草煮一碗面就解决掉口腹之欲。

        然而今天他小厨房的炊烟却是断断续续飘到了深夜。

        恭超被吩咐过来看护陈序，远远地看着那缕炊烟，心头有些快意。

        前些日子和师弟闲聊时的话，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被陈序听了去。他一方面希望陈序听见了，一方面又不希望这人听了去，若是这人跑了，神尊必是会降罪的。

        但是那也无所谓，他不喜欢陈序，一个下世界捡来的废物胚子，凭什么成为神尊座下二弟子？当年的青音大师兄乃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冰灵根，更是身怀道骨，成为神尊那样的强者不过时间问题。这样的人才配入神尊的眼，才配被他恭超称为大师兄。

        陈序会什么呢，只会不思进取，一味讨好神尊，更可笑的是，入了天衍门，竟然常年热衷于鼓捣自己的几罐酒，二十多年不过堪堪筑基，不仅如此，甚至还大逆不道地对神尊……

        简直有辱门风。

        只是没想到，都这样了，陈序居然还在女弟子中颇受欢迎，这些眼皮子浅的师妹师姐，难道不懂得君子就应该远庖厨的思想吗？

        恭超面容有些扭曲，又好似塞了一丝快意，那天他就是特意跟师弟提到陈序其实是神尊用来救大弟子，蕴养大弟子道骨的容器的，陈序当时离得不远，铁定是听见了的。

        在他看来，此次神尊出关就是为了远赴南疆接出当初被封印的青音，陈序的使命自然也完结了，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恭超承认自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让陈序认清自己，认清自己不过是神尊顺手捡来的容器，并不是什么值得上眼的东西。

        毕竟他陈序就是不配，不配是天下第一人的弟子。

        他从窗户越过飘雪远远地望去，直到炊烟停歇，才带着恶意睡下。

        陈序不知道恭超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太在意。

        锅内熬制卤水的浓烈气味掩盖了陈序面前那小炉子里正在煎着的药水气味。

        寒夜深重，冷意像带了重量似的压在他身上。面色苍白的青年嗅了嗅药水，关掉炉子，将怀中煨得微暖的半块白玉珏掏了出来。

        那玉珏被养得晶莹剔透，当初于另半块玉珏分开的断口已经变得温润，整个玉珏上面的纹路精致无比，半点磕碰也不见，一眼就能看出来被持有者常年贴身携带者，养得很是金贵。也许是沾染了此地的浓郁灵气，此刻泛着莹莹的光，甚至比当初郁恒交给他的时候还要漂亮半分。

        陈序有些出神地看着那块玉珏，这块玉珏，说来，算除了道骨外郁恒送给他的第一件物品。

        那个时候，在凡世世界，也是这样一个落雪如絮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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