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大道无情

邋遢老者笑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才停了下来，似乎终于将心中积压多年的苦闷一扫而空，他眼神不再迷离，手中的酒壶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如此动作重复了五六次，最终一咬牙酒壶被他狠狠的摔在地上。

“啪”！

酒壶的碎裂声让本来热闹无比的人间世酒肆有了一瞬间的静止，但是紧接着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又重归于喧闹，老者看向白云遏，手指颤抖，点着他的鼻子想要骂几句，但是又不知道从何骂起，好像是与人打架，任你怎么打，另一个人就是不还手，还对你和颜悦色，这种感觉最让人憋闷，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来得酣畅淋漓。

最后老者脸上露出讥讽之色，大声吼道，“修道，修道，你说得好听，你修个屁的道。”

“说什么修道，你根本不是想修道，你，白云遏，是怕死，你就是怕死！”

说完老者似乎还嫌骂得不过瘾，想要踹白云遏，可是抬起的脚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也没有落在白云遏的身上，只能泄愤一样重重地踩在了坚硬的地面，大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在里面，还带着一丝无奈。

不过这一脚如果不踹出去，老者道心似乎就不圆满一般，他眼角余光看到了那个平时自己坐的石头，一脚踹了上去，但是紧接着他“哎哟”一声，看上去是踹得太重崴到了脚，老者向着石头“呸”了一口，一瘸一拐拂袖而去，这一幕，既滑稽又悲哀。

白云遏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淡漠，扯了扯嘴角，无言以对。

白家村这个小村子依旧是平平淡淡又毫无奇迹发生，日子一天天过着，不过村子小终究是有村子小的好处，村头这家出点事，村尾那家去趟茅房的工夫可能就知道了，就比如今天，白青山的儿子白云遏做了一个他们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决定，他要外出寻师修道，修道只为长生。

“云儿，你从小到大想做什么，爹娘都没拦着你，不过说起来，这也是因为你懂事，比别的孩子都懂事，做什么爹娘都放心，本以为有了你，我和你爹这辈子也有了盼头，看着你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便是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可能是上了年纪，话也有些多，温如兰擦了擦眼角，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可是养儿岂能防老，你看我跟你爹这些年，皱纹都多了许多，你爹鬓角都有了些许白发，别人养儿是不是为了防老我不知道，我跟你爹养儿是怕老，怕老得太快，怕走得太早，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说道这里，温如兰年近四十的脸上止不住悲伤，她摸了摸需要自己踮起脚才能摸到的儿子的脸，嘴唇颤抖，“可是你外出寻道，必然是千难万难，为娘虽然想拦你，可是知道拦不住你，当娘的其实没有什么奢求，娘不想你成为那高高在上的神仙，也不想你学有所成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更不想…”

温如兰双手紧紧捂住嘴唇，一瞬间泪流满面，那句“更不想你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得出口，她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怕晦气，更怕成真。

“娘，这都是定数，儿子也不想走，可是我不走…”

白云遏握着母亲的手，眼底有一丝不忍，他不是不想走，而是不得不走，因为他不走，那么这里就会成为人间炼狱，倒不如离开，让白家村的老老少少都过得开心一些，幸福一些。

“娘都懂，娘都懂…”

温如兰此刻看着白云遏，眼中不再是曾经那个温暖慈祥的母亲，她神色中多了一丝的苦涩，“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

白云遏这么多年来眼中偶尔泛起的一丝红芒消失不见，他也露出了十几年来最开心的笑容，“不错，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儿子，不止是这一辈子，不管在哪里。”

俗话说，在陌生人面前有多坚强，在家人面前就有多脆弱，白青山不管在人前多要面子，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也顾不得其他，他此刻眼圈泛红，面露哀伤，手中拿着儿子即将远行的包裹，里面都是自己和妻子准备的银钱和吃食，只为儿子这一路上能够好过一些。

白青山微微垂下头去，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转身欲向酒肆内走去，可是刚刚踏出一步的身影骤然停住，他回过头来一把抱着白云遏，久久不愿松开，嘴唇哆哆嗦嗦的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到嘴边只是化作一句话，“儿子，路上小心”。

不知是不是被风沙迷了眼睛，白云遏看到父亲走进酒肆的一刻，揉了揉眼睛，他卡在喉咙里的一声爹，也没有喊出来。

或许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告别，简单明了，却又至情至性。

就这样，白家村第一位外出寻道的人走了出去，这一年他刚刚十八岁，同时他也是白家村最后一个外出寻道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他的名字叫白云遏，修真界对他有另一个称呼——白衣剑仙！

白云遏走出白家村，一路向西。

因为他离开家乡那天，山上桃花盛开，紫气东来，向东，会有好的兆头，可是白云遏性子里那股倔劲在此刻第一展现了出来，他偏要向西！

他既然要修道，他就是要告诉这个修真界，他白云遏不循规蹈矩，不遵循他们那些规矩，他要做真真正正的自己，他要做一个逆道之人！

在他离开家的第一年，村子里一位年轻人上山打猎，不幸跌落山谷，悄然死去。

第二年，一对夫妻家中无故失火，被发现时，已经烧得只剩下了两条腿，死相凄惨。

第三年，年纪最大的村长，坐在村中那棵老槐树下与人下棋，他只是说了一句，有些困了，然后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只是那一颗老槐树的树叶，随着微风吹来明暗变换，像是一只只的眼睛。

这一年，白云遏终于找到了梦里的那个仙家福地，名为万剑山！

山上只有一个老者，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弟子，除此以外便再无他人。

“你来了？”

老者身形如同鬼魅，刚刚还在十几丈之远，话音落下的瞬间已经到了白云遏的眼前。

“是，师傅！”

白云遏虽然未曾修道，可是对于老者的到来，脸上没有出现丝毫慌乱。

“你怎知我会是你的师傅，你又怎知我一定会收你为徒？”

那老者听到白云遏的称呼，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之前或许不是，但是现在就是了，因为我喊了您师傅，您也回答了我的话，此刻就已经是了。”

白云遏神色未变，神色中有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与稳重。

“不错，你的资质，比你师兄只高不低，只是可惜错过了最佳的修炼年纪。”

老者捋了捋胡须，眼中不无遗憾。

“这倒未必。”

白云遏话音一落，周身出现了一股澎湃的元气，整个万剑山一瞬间万剑齐鸣，发出嗡嗡之声，声音振聋发聩，似乎在欢呼雀跃，似乎在迎接白云遏的到来，又似乎在悲鸣。

一直风轻云淡，事事皆在掌控中的老者，这一刻，悚然动容。

“万剑齐鸣，此乃天生剑体，许多人都小看了你。”

先天剑体也是一种特殊体质，就像李问道的纳元之体，还有阳炎之体，纯阴之体等等，只不过先天剑体比之前几种体质更加稀少，这种人天生对于剑就有亲和力，对于和剑有关的术法学得比普通人更快，施展起来威力自然更甚之，若是有名师指导，在修炼一途，当真是乘着飞剑一般。

从这天开始，万剑山多了一名弟子，名为白云遏。

老者乃是他的师父，名为云龙子。

他还有一个师兄，不太喜欢说话，还有些腼腆，叫做破九州！

就是这一年，白家村有十几位老人相继离世，似乎是约好了一般，都没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

白云遏在一年之内，修为连破三大境界，修炼速度让云龙子为止瞠目结舌。

山中无岁月，一眼几十年。

当白云遏三十岁的时候，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已经超过了资质与它相差无几的师兄破九州，而他的师父云龙子日渐苍老，好像是一瞬间被人抽走了精气神，本来精神矍铄的脸上，皱纹横生，垂垂老矣。

而此时的白家村的村民已经所剩无几，白云遏的父母每日打扫着酒肆，等待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人到来。

已经年过半百的他们每天所做的事情除此之外，就是打扫下儿子的房间，然后站在酒肆门口，等待着儿子的归来，可是温如兰每天的等待换来的都是失望，而且她越等越晚。

人们常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可是这仅仅是对于凡人，对于修士来说，他们的一次离家，可能就是永别，可能就是父母的一生，想来平时人们所说的大道无情不外如是。

“青山啊，你说咱们云儿，啥时间回家啊？你也是，每次都是把我的梳子放那么远，害我找半天。”

温如兰伸出手，在桌子上摸索着什么，可是近在咫尺的梳子她却找不到，睁着的双眼一动不动，再也没有年轻时候的那种色彩，这么多年的夜夜哭泣中，眼睛里早已没有了泪水，她也早已看不见了。

她每天精心打扮，每天梳洗干净，并不是为了取悦丈夫，也不是不服老，而是为了等待那个外出寻道的儿子，她不希望儿子看到自己变老，她怕儿子回来不认识自己了可怎么办，她从一头黑发等到了满头白发，这一等就是五十年，五十年，很多时候就是凡人的一生，运气好的，能多活几十年。

可是她的话语换来的却是冰冷的沉默和永恒的寂静，回应他的只有一个空落落的房间，因为她的丈夫白青山，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大夫说是喝酒太多，酒毒入体死的，他那个只卖酒不喝酒的丈夫，从儿子离开那年，不知为何就喜欢上了喝酒，而且经常喝地伶仃大醉，口中总是喊着云儿，云儿...

这一喝就是一辈子。

良久之后，温如兰似乎才发现丈夫已经不在了，一声声悲戚的呜咽声回荡在整座酒肆，如泣如诉，只闻哭泣声，不见眼泪流。

人世间最痛苦之事，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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