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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银花手链


阿宁回了神,才发觉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应了封旭延的话,看着对方颇有些得逞的笑意,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说让我先选厢房,怎得这会儿又要跟我换房间了?”

        封旭延只是笑着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依旧,她看着他的笑容,却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这份灿烂里带着些许怆然。

        她自入城以后就一直躁动不安的心在此刻顿了顿,竟生出几分疼痛。

        她决定泡杯茶来缓一缓情绪。

        ……

        今年的这个春日格外多风,透着春意,带着草木香而来,吹得人也不由得昏昏欲睡。

        封旭延去了一趟厨房,生火烧水,有了备着的那些劈好的柴,烧水也算是简单的事。

        他多烧了一些热水。

        他盘算着一会儿阿宁泡完茶,享受完茶以后,便能洗个温水澡。

        东陆苏宅的位置非常靠近故安城城墙,其实已经挺靠近冥林了,尤其是后院。

        认真听,可以隐约听到冥林里传来的微弱声响,像是其中的妖兽在窃窃私语,也像是他们慢慢爬过青青草地的声音。

        封旭延闭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般,他倚在厨房门的门框边,也不担心那茶白色的衣袍会不会脏。

        走廊上传来一阵跫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他缓缓睁开双眼,那人缓步走来厨房的样子,倒让他生出几分她是朝着自己而来的错觉。

        他自嘲地笑了笑。

        阿宁对着他笑了笑:“我想了一下,要不今晚我下厨吧。”

        封旭延点了点头,他一向没什么意见。“我给你烧了水,一会儿过了瘾就去沐浴吧?还是你要先沐浴?”

        阿宁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先沐浴吧。”她并不想带着这么脏的身子去泡茶。

        灶上那烧着水的锅渐渐地溢出几缕白烟,半晌便催生出袅袅不绝的烟雾。

        封旭延将刚烧好的水混着冷水,送到阿宁接下来要住的厢房隔间里。

        其实沐浴什么的这些事,对于他们这些修行者来说,基本一个净身诀就能解决,但阿宁一向不喜,虽然方便,但总觉得没有实感,而封旭延跟她的交情也不止一两年了,早就习惯了她坚持沐浴的习惯。

        阿宁不喜欢欠人人情,也许是跟她的身世有关。一开始封旭延对她好,她总要想着法子马上还回去,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后,就换着法子,低调委婉一点对她好。她察觉到之后,渐渐也了解,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并不能那么简单地你给我还,也开始不纠结着马上还人情了,而是尽量以封旭延比较喜欢的方式还礼。

        时间久了,他们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

        阿宁在厢房的隔间沐浴,封旭延反手下了一个隔绝的结诀,避免其他人打扰了她,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厢房。

        此时阿宁正舒服地泡在温水里,温度恰好,让她整个人都不由得放松下来。

        很奇怪,她那不知缘由一入城就躁动不安的心,竟然在这片温润中慢慢地静了下来。

        她一放松下来,就开始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许是太过暖和,她竟真的睡着了。

        她梦到她和苏若晨的初遇。

        ……

        北陆素城。

        十年前,正值夏日,依稀可闻树上的夏蝉疯狂叫嚣,空气中弥漫着夏日专有的燥热和大火后的气息。

        彼时,幽族大败,苏氏元气大伤,幽族在素城里的宅子烧了七日七夜。

        那是素城百姓和别的大陆赶来的各大门派的泄愤法子。

        许是觉得幽族在素城的存在就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的耻辱——接纳了幽族人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最后却让对他们有大恩的苏宗主及夫人惨死幽族人手下。

        当时的苏若晨不过是个六岁小孩,有一个四岁的妹妹,还有一个他根本还没学会如何去管理的苏氏。

        他刚刚病好,对自己的父母,幽族的一切都毫无印象,甚至是无措的。

        阿宁当时跟他的情况也差不多,许是幽族和苏氏及各大门派的冲突太过血腥暴力,她醒来的时候,是在素城的街边,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

        就在她迷茫的时候,小小的苏若晨自她面前经过,也许是他穿着那身茶白色的衣服,让人生出他不染风尘,不知人间烟火的错觉,倒有几分小道童的样子,给了她值得信任的感觉。

        她也不太记得初衷了。

        反正当时的她不管不顾地就跟上了他。

        苏若晨当时正因被周围的长辈围着,不断地安慰他,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他,而觉得无比烦躁,于是就跟他们说了自己要回房,再偷偷地溜出来。

        外面比他在苏宅里舒坦多了,没有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就发觉他身后跟了一只小尾巴。

        那时候的她,其实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

        小苏若晨回头看着这跟了他一路的小尾巴,微微蹙眉:“小尾巴,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被他忽然回头吓了一跳,抿着嘴,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往前踏了一步,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小阿宁不敢动,但她隐约感觉自己体内像有了一股温凉在其中流动,让她觉得空气中的燥热也显得不那么恼人了。

        小苏若晨像是愣着了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

        然后他突然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小尾巴,你叫什么名字?”

        她迷茫着望向眼前的小少年,低喃道:“我?我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名字。”

        小少年愣了愣,放柔了声音:“那你的家人呢?”

        “……”她更加迷茫了。“家人?”

        小苏若晨露出了然的表情,轻轻地笑了一下。“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你想不想跟着我?我叫苏若晨。我会照顾你,把你当成我妹妹一样对你好。”他很温柔,她有片刻的失神。

        说不清是什么驱使着她点了点头。

        但那一瞬间,她的心里有种很怪异复杂的感觉。

        就好像她其实不想点头,但也想点头,矛盾至极。

        小少年却不知她想什么,笑容越发灿烂,好像有那么一点的真情实感的欢愉。

        “你以后就叫阿宁吧!望你一世安宁,无苦无痛。”他说着这话的时候,她好像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虔诚。

        她没来由地觉得……有点难过。

        ……

        浴桶里的水开始透着些许微凉。

        阿宁睁开眼睛的时候,情绪还残留着一些难过,但只是一掠而过,半晌便毫无痕迹。

        但她突然有点迷茫。

        因为她发觉,她想不起来她和封旭延是怎样认识的了。

        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阿宁?你还好吗?”是封旭延的声音,带着少年独特的微哑,不难听出他语气里的担忧。

        阿宁应道:“没事儿。我一会儿就来。”

        “好,我等你。”封旭延答道。

        阿宁摇了摇头,像是要把纷乱的思绪甩掉一般,才起身换上便服。

        阿宁走出房门的时候,就见封旭延斜靠在他房门口,双手抱在胸前,微仰头望向远处的青空,他侧着脸,脸上的情绪看得不太分明。

        清风卷着春意,他的发丝被吹得微微晃动,他站在那里,墨发白衣,有着少年人的年少轻狂和意气风发。

        就像一幅画。

        他忽然回头笑了一下:“看呆了?”语气里带着些许笑意。

        阿宁无言,随即抬步往封旭延的厢房里走去。

        “热水都凉了。”意思是,你动作太慢了。

        “我再去烧。”

        “一直烧着的。我刚才去厨房再带了些热水过来。”他笑道。

        阿宁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嘴角,走进了他的厢房,然后坐在了茶具前,耐心地净手、烫壶,将泡茶的步骤一一做好。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显然是做惯了的,也享受其中,封旭延认真地看着她,欣赏她做出来的每个动作的美感。

        厢房里因无人说话而显得一片寂静,一个在沏茶,一个在看,倒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阿宁一手拿着茶杯,一手轻扶着茶杯,在一旁的白布上抹了抹杯底,再将其轻放在封旭延面前。

        阿宁特别喜欢沏茶,也特别享受在沏茶的过程带来的宁静感,会让她觉得踏实。苏若晨把她带回去苏氏以后,她开始跟苏氏里的人学习,什么都愿意学,所以她什么都会一点,唯有沏茶,她特别好像有天赋,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

        除了沏茶,她在学武方面也特别有天赋,这也是为什么苏若晨愿意让她跟着来东岳国。这次的狩猎大赛的第一,苏若晨势在必行,他急于在其他门派面前展示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担得起别人唤他一句“苏宗主”。

        “封旭延。”阿宁抿了一口茶,望向正在拿起茶杯细细品茗的少年。

        封旭延不紧不慢地低头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道:“怎么了?”

        她低着头,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杯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封旭延下意识蜷了蜷手指,但动作幅度太小,阿宁没注意到。

        “怎么了?”他默了半晌。

        “我不太记得了。感觉你好像就很突然地出现在苏氏,你很突然地对我好,我们很突然地……成了朋友。”阿宁抬眸,无比认真地对上他的双眸。

        他微弯了眼,点点笑意漾开来:“怎么了?”

        阿宁的表情瞬间麻了。

        “你是鹦鹉?”言下之意,只会这句?

        封旭延没说话,笑着打了个响指,一个檀木盒子就凭空出现在他手心里。

        苏氏的弟子大多都需要带着一个乾坤袋,乾坤袋是个特殊的袋囊,有无限空间,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在里面,外表看着就像个普通的布袋,也没什么重量。除了那些有特殊能力的人,或者是能力已经修得十分精妙的高人,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可以不必依靠乾坤袋也能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其余大部分的修士基本都会带着一个乾坤袋。

        封旭延就是拥有特殊能力的其中一个修士,凭空变物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将那檀木盒子放在阿宁面前,食指轻轻地点了点檀木盒,示意她打开来看看。

        阿宁疑惑地打开檀木盒,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银色的手链,挂着一圈圆形小巧的银薄片,混着几个银色蝴蝶形状的薄片,圆形的薄片有点像普通的圆形银牌,但上面被仔细地雕了一些花样,她看不懂上面的花样,但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这是送我的?”

        “嗯。你今年的生辰礼物。”封旭延点头,刻意加了后面半句,意思就是让阿宁别还礼。

        “可我生辰还有好久才到啊?”她一脸疑惑。

        照理说,阿宁既已失去了过去那些事情的记忆,既不记得名字,也不记得家人。不知来处,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原本苏若晨表示,将她跟他回苏氏那天当成她的生辰的,不过封旭延当时就反对了,还很认真地表示他认识她的家人,也知道她的生辰。至于她的名字,他却闭口不谈,大概是认为既然已经忘了,既是新生,用一个新名字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她的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在苏氏是最好的选择。

        封旭延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提早送。刚好这礼物准备好了,就直接送了,别浪费我空间的位子。”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我出去逛逛,晚点我带些吃的回来,你就别下厨了,今日先好好歇息吧!”说着,伸手揉了揉阿宁的头,随即转身而去。

        少年身姿挺拔,鲜艳的红色发带混在墨发间,随着走动而飞扬,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感。他慢慢地走进门外春色里,却像走进了漫长岁月。

        阿宁收回目光,落在银链上,银光流溢,精致的雕花像在昭示着其之不菲。

        她想起苏若曦,长叹一声,将盒子盖上,收进了乾坤袋里。

        但她并不打算听封旭延的话,准备歇息,而是将茶具收拾好后,便去了清静院的主房。

        苏若晨此时却不在房内,不知去向。

        她沉吟半晌,然后开始放任身体感知着苏若晨的存在,在苏宅里到处晃悠。

        她刚走到书房门口,就见苏若晨此时正坐在书桌旁,一脸认真地提笔写着字。

        他未抬头,便先开口道:“阿宁,你怎么过来了?”竟是还未抬头,未闻其声,便知来者是阿宁。

        她大概猜到原因,却一直没有跟别人提起过。

        她进门,行了个礼。“苏宗主,厨房没有吃的,要么我们出去找吃的,要么出去买点材料回来煮,得看苏宗主您的打算。”她顿了顿,“距离狩猎大赛还有七日,各大门派从各地赶过来,故安城这几日多半要彻底热闹起来了。”她和苏若晨相识也有十年了,自然是知道他一向喜静。这后半句话,就是在跟他说,现在不出去买食材回来,在之后几日,他就得为了吃的,出去跟别人,人挤人。

        苏若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悠悠地放下毛笔,抬头望向阿宁,笑了笑:“都说让你别喊我苏宗主。”

        阿宁沉默。

        他们认识也有十年了,早些年,阿宁跟他初识的时候,一直都是直呼他名字,不过一两年,身边的人就开始为此不高兴,让她喊苏若晨为“苏宗主”,但苏若晨跟其他人表明了他不介意之后,身边的人虽然颇有微言,但是也随他去了。

        她本来也没改口,多少有点年少轻狂,孩子脾气,总觉得他们是朋友,不用在意称呼,因而还是一直直呼他的姓名。

        直到四年前,当时他和她都是十二岁。

        当时的她,是除了苏若晨以外,苏氏内天赋最高的弟子。

        但因为她年纪还算轻,总有不服气的人,所以有人来找她切磋也是常有的事。

        她还记得刚开始封旭延特别不高兴,总觉得那些人是来找茬的,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有人来找她切磋,封旭延总会把他们打走。

        时间一长,就有些流言蜚语传出来。

        当时的细枝末节,她都不太记得了,她其实不怎么喜欢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人生太长了,总在意这些不开心的事,只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趣。

        反正,后来苏若曦来找她切磋,偷偷下毒手,她被苏若曦藏在手里的小刀割伤了,下意识反击的时候,也许是比平常重手了那么一点,虽然她自己压根儿没觉得自己下了重手。

        苏若曦甚至没有受伤,就算是受伤,都说明了是切磋,受点伤也是正常的,但苏若曦是苏宗主的妹妹这个身份,就足够展现她与他人的不同之处。

        那是苏若晨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她只记得苏若曦后来对她说了一句话。

        从此她认清了自己的身份,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苏氏众多弟子之一,她以为她在苏若晨的心里也算得上是朋友,终归是自己以为罢了。

        即使,她再有天赋,她顶多也不过是个保护苏宗主的护卫罢了。

        ……

        苏若晨见阿宁没有反应,无奈地微笑着将一小袋银两放到阿宁面前:“算了。你拿着,看着买,七日份应该就够了,大赛之后我们就回素城了。”

        阿宁点头,拿起了银两,朝他行拜别礼,转身就走了。

        苏若晨默默地在心里长叹,目送着阿宁离开书房。

        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白纸,慢慢地站起身来,将房门给关上。

        阿宁走出十几步后,听见书房房门被关上的声音,脚步顿了顿,随后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

        她没有回头,也就没有发觉,原本说了要出去逛的少年,此时却从书房旁的一根柱子后,缓步走出来。

        他看着她大步离开的背影,闭了闭眼,然后走向她的反方向。

        风中依稀残留着一声喟叹,还未传入谁的耳里,就渐渐消散在风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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