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山鹿

　　阿乞，我本是世人都欲猎捕占为己有的南山白鹿，为真正看遍人间疾苦，我在南山脚下开设了不渡典当行，若非有你多年悉心陪伴，我至今仍不知活着的意义，若能以我一世性命换你三世安然渡劫，我定当毫不犹豫。—清尘

　　1.

　　“不知二位公子来小店是为了典当何物？”我与洛庭刚刚踏进这南山脚下的不渡典当行便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待这声音的人走出来我才识清，这女子明明是普通人类，体内却有着大量灵气。

　　“我们二人途经此地，见这典当行名字新奇，便想进来看看，顺便渡一个人。”洛庭话中颇有玩味之意。

　　女子为我们倒了两杯茶，顿时这小小典当行中茶香四溢，“可以，渡十个人都没问题，但也要公子拿出诚意才行，我向来不做亏本买卖。”

　　“姑娘放心，这生意稳赚不亏。”

　　“哦？说来听听。”

　　“我们要渡的人名唤阿乞，我们要典当的东西乃是此人最想知道的事。”待洛庭说完，这名女子微微皱了眉头，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那请公子说说，谁是阿乞，这阿乞最想知道的又是何事？”

　　“这阿乞曾是不渡典当行的小厮，如今已是这不渡典当行的老板娘，”我与洛庭看着女子的表情慢慢变得不可置信，相视一笑，“她最想知道的事是她心悦之人身在何方。”

　　阿乞连忙站起，身后的圆凳因为她的动作向后倒去，桌上洛庭未饮的茶也荡出少许，“你们知道阿尘的下落，他在那里，何时回来，当初为何不告而别？”

　　“姑娘莫急，清尘一直都在这不渡典当行未曾离开，只是你看不到他，他亦不记得你，此刻清尘已在华清册中等候姑娘了。”

　　“华清册？”

　　“是，请姑娘同我们一起进入华清册，华清册内记录着清尘的命格，待姑娘走完他的命格便可与其相见。”

　　南山坐落于楚国南方的小镇中，因南山多梧桐，故称小镇为梧桐镇，虽是距离皇城遥远的小镇，百姓倒也自给自足，安居乐业。南山颇深，迷雾重重，亦鲜有人踏足。不知何人又在何时突然传出，南山聚灵气，群妖在此而居，其中有白鹿，可活三百年岁，全身雪白，眸如明珠，得者可心想事成。

　　一时之间，小小的梧桐镇赶来了形色各异的人，静谧的南山布满了陷阱成为了血雨腥风的猎捕场，梧桐被砍伐，灵妖四处逃窜，直至三年后南山中的白鹿消失殆尽，梧桐镇及南山才得以恢复宁静。待南山的梧桐树再次繁茂蔽日时，清尘已是这南山唯一的白鹿。

　　“阿尘竟是南山白鹿，怪不得，怪不得他有异于常人的能力，与他朝夕相处五年之久，我竟毫无察觉。”不乞望着刚刚成为白鹿的清尘，眸中星光闪闪。

　　至今没有谁知道为何曾生活在南山无忧无虑的小雀鸟怎会在一觉醒来成为了灭绝已久的白鹿，除了清尘自己及此刻身在清尘命格中的我与洛庭不乞三人。

　　清尘出世时南山大半已被砍伐焚烧，其母清荼产子虚弱，法力尽失，为保全清尘性命，清荼吐出百年内丹将他幻化成了寻常鸟雀。九十多年后，清荼内丹与清尘完全融合，他才恢复原形，看到那个曾耗尽生命保护他的娘亲。

　　“小家伙，我是你的娘亲，我叫清荼，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哦。很抱歉以后不能陪你长大了……娘亲就为你取名清尘吧，愿你日后快乐无忧，不被尘世沾染。阿尘，不要怨恨人类。”

　　清尘透过清荼的内丹看到了当年的南山之祸，无数灵妖葬身于此，他的族人，他的娘亲被这些贪得无厌的人类赶尽杀绝，而他的娘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不要怨恨人类。他不解，他想去看看娘亲至死都要维护的人类，于是他在南山脚下开设了不渡典当行。

　　在这典当行还未开张之际，就有人传言，这并非寻常小店，店主清尘不仅生得俊俏脱俗，更是得高人真传，典当换取之物不限于财宝金银，还可达人心愿。

　　许是名声打的响了，不渡典当行开张那日，梧桐镇的滕春巷人前人后的站着，倒也满满当当，前来一探虚实的不乏达官显贵，这满镇的乞丐自然也聚在了滕春巷。

　　清尘见到不乞时，她正被三个乞丐围在巷尾索要她的全部财产—三文钱，许她是女子，又有一副营养不良我好欺负的样子，当乞丐也当的颇为窝囊。

　　“你叫什么名字？”清尘赶走了三个乞丐，一袭白衣立在不乞身前，不乞第一次听到如此悦耳的男声，不由得打开了蜷在地上的身子，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救了她全部财产的男子。

　　清尘见这小乞丐不答话，他本也无心管这闲事，便转身要走。

　　“不乞，我叫不乞。”名唤清尘的女子奶声奶气，清尘停在原地，肩膀微微抖动。

　　“你们知道吗，此刻站在阿尘身后十二岁的我在想，这么好看的男子，笑起来一定也让人如沐春风吧，可我却鲜少见他笑，如今倒也了我一桩心愿。”不乞抬起手附在了清尘的脸上，眸中像是藏了刀子，要把多年的思念与这张笑脸一同刻在心里。

　　“不乞？既如此，便满足了你的心愿，我这店里还缺个打杂的，你若肯来，权当做你是我典当行开张第一单。”清尘敛去笑意，对十五岁的不乞说到。

　　“包吃住吗？”不乞连忙走到清尘身侧，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未来的老板。

　　“包。”

　　2.

　　不乞来到这不渡典当行当起了伙计，她才知道外界传言不虚，店主清尘不仅生得一副好模样，本领更是通天，而她更加不明白这典当行名字的由来，“阿尘，每个来到典当行的人你都能达其所愿，分明是在渡人，又为何为它取名不渡。”

　　“我虽能满足他们一时之需，但人类贪欲只会越来越大，奢求的也会越来越多，他们反而也越来越不幸福。”清尘抬起指尖点了点不乞的额间。

　　不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等她再想问什么时，不渡典当行来了新的客人，清尘起身相迎。客人是名女子，模样秀丽，头饰衣物也都破有讲究，见到不乞，眼中滑过一丝嫌弃，“我想要倾城容貌。”

　　“明明已生得如此好看，何需换脸，况且心灵福至才是最美。”不乞百无聊赖地用指尖蘸水在桌上乱画，待自己说完才发觉自己写的竟是清尘二字。

　　“你这小厮懂什么，粗布麻衣，我看啊，就是有人嫉妒我有钱又生得美。”若是其他任何时候，不乞一定会走上前去大骂一通，可如今她却像没听到一般动也不动，愣愣地看着字迹在桌上干涸，留下淡淡痕迹。

　　清尘在这女子身侧开口，语气夹杂着一丝不悦，“那不知姑娘可典当何物。”

　　“我的声音。”

　　“不渡典当行，一经典当，概不赎回，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片刻后，女子便满意地出了典当行。不乞连忙将桌上的痕迹擦掉，下巴枕在肘间若有所思，分明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清尘则径直上了二楼。

　　“来这里的男子大多换取万贯家财，女子大多换取惊天容貌……然而来的人越多阿尘似乎愈发不爱笑了，直至楚国将军景平来到不渡典当行。”待不乞说完我才发觉，自不渡典当行开张至今，清尘似乎从未笑过。

　　景平来的那日，楚国已是深秋，南山脚下的滕春巷铺满了大片大片的梧桐叶，“我想典当我的生命，换取我妻子的性命。”

　　清尘正翻书的手顿了顿，“起死回生之事不归我管，还请将军另寻高人。”

　　景平依旧恭恭敬敬的作揖，我却依然从他脸上捕捉到难以察觉的失望，“既如此，那便告辞了。”

　　“将军就没有其他想换取之物，例如那些折磨将军多年的关于那人的记忆。”清尘似乎极自信景平会同意他的提议，以致景平说出这句话时，他险些将那页书的书角撕碎。

　　“她是我此生最不想忘记的人，无论这记忆是痛苦还是幸福，我都不会忘记。”

　　待景平走后，不乞见清尘的书始终未曾翻动，好似知道他心中疑惑，“若是我，也不想失去和阿尘的记忆，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我都不会忘记。”

　　不乞见清尘一直未曾应答，噔噔噔地上了二楼回了房间，洛庭将她的行为看做害羞，不由得调侃，“阿乞姑娘也会害羞啊。”

　　“我看不像。”我发誓我并非有意和洛庭作对，只是有个直觉告诉我，不乞并非害羞。

　　我身旁的不乞却掩嘴轻笑，“我看顾公子对女子如此了解，应当接触了不少女子吧。”

　　无缘无故被说成花花公子，我怎能不生气，若是被阿知听到，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岂不一落千丈，于是悻悻坐在了清尘旁边，赌气地等待二楼的不乞下来。

　　3.

　　当不乞大包小包地下来时，清尘以为她要离开典当行，连忙手足无措地起身，不乞并没有注意到清尘的动作，只是将她方才拿的东西全部砸在桌上，顿时珠宝金银铺满了桌子。

　　我吓得连忙起身退后，“嚯，看你当时穿的如此简陋，想不到竟有如此多的钱。”

　　不乞曾度过吃了这顿没下顿的乞丐日子，一定视钱如命，不仅清尘蹙了眉头，就连我与一向聪明的洛庭都不知她为何突然拿出自己的全部家当。

　　“阿尘，我想典当我的全部身家。”清尘更加疑惑，不解地看着不乞，“换取你一生开心。”

　　换取他一生开心，清尘似乎在那一瞬间顿时理解了为何他的母亲在将死之际仍旧叮嘱他，不要怨恨人类。

　　清尘依旧沉默，转身回了房间，我身旁的不乞似乎变得紧张，呼吸也渐渐沉重，我知道，因为清尘就是在这一夜突然失踪，再无音讯。

　　是夜，清尘回了南山，拜访了好友葵季，葵季乃葵花灵妖，可知人的前世。原来不乞本是天上雨神，因不小心打翻了长明灯，导致楚国梧桐镇的田地失火，长明灯中的鲛人油一经点燃数日不熄，梧桐镇在那一年闹饥荒，死了数百人，玉帝大怒，将雨神贬为凡人，历经五世劫难，世世都要为钱与食物奔走，若最后不能顺利渡劫，雨神就将永远留在人界，受尽苦难。

　　而不乞仅是雨神的第二世，清尘仅剩二百年可活，他护不到她渡劫成功那一世。白鹿内丹，千年不衰于是，他将内丹吐出，放进了不乞的身体里。

　　无论是何种妖，内丹都极其重要，对于南山白鹿，更是如此，没了内丹，清尘便只有死路一条。

　　第二日，不乞醒来处处都找不到清尘，却发觉自己有了同清尘一样的能力。她只得待在这里继续经营不渡典当行，期待有朝一日，她的阿尘还能回来，殊不知，清尘已逝，亦从未离开不渡典当行。

　　“我与洛庭是冥界使者，奉命收集华清，我想阿乞姑娘应当也猜到了，清尘便是华清之一，华清命格不记录在天庭或冥界，死后的记忆也会被封印华清册中。”我一口气说完心虚不少，心里盘算着下次扯谎之事应该交给洛庭才好。

　　“所以，我这一世本应是一辈子的乞丐，遇到阿尘，天界也未料到，这本是我的福气，而他却因为我丢了性命。”一直不拘小节的不乞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我有些不忍，但为了阿知我别无选择。

　　“阿乞姑娘，华清寿命皆短，即使他从未遇到你，他也会卒于九九年岁。”洛庭的话不乞似乎并未听进去，我看得出，洛庭也于我一样心中不忍，又夹杂一丝愧疚，哪怕没有我们，他们也是一样的结局。

　　“阿乞。”不乞听到熟悉的悦耳男声，立刻向清尘奔去，清尘将她紧紧裹住，“阿乞，我本是世人都欲猎捕占为己有的南山白鹿，为真正看遍人间疾苦，我在南山脚下开设了不渡典当行，若非有你多年悉心陪伴，我至今仍不知活着的意义，若能以我一世性命换你三世安然渡劫，我定当毫不犹豫。”

　　二人相拥而泣，他们将经历的是生离死别，是永不相见，是千百年孤苦无依，我突然想到，若华清集齐，我与阿知，洛庭与苍苍也要面临同样的事……

　　“十五年前你救下我的那天，我本是打算自尽的，那三文钱也是我要留给自己吃最后一顿饱饭。”不乞哽咽着说到，我似乎真切的看到清尘抱着她的力道又大了几分，“人间本疾苦，可我偏偏遇到了你，才会对人世留恋不舍，如今连你也要离开我了。”

　　不知过了多久，不乞哭的累了，便靠在清尘的肩上睡着了。我们将她带离华清册回到不渡典当行时，她依旧没醒，我与洛庭正欲离开，她却突然从榻上坐了起来，“我与阿尘以后还会再见吗？”

　　“如无意外，不会。”洛庭说着便拉着我逃也似的出了不渡典当行，我们默契的谁也没提欺骗不乞奉命收集华清之事。

　　4.

　　收集完第二瓣华清，我与洛庭隐隐感觉有妖气一直跟着我们，华清册现世，三界无数神魔妖道都会盯紧了我们。我们一个是在冥界每天偷懒的冥王跟班，一个是在忘川河日日守着孟婆的痴情种，加起来虽有千年道行，但若真打起来，我们一定不占优势，如今能做的，只有尽快集齐华清，以免夜长梦多。

　　正当我与洛庭商量对策时，另一个麻烦接踵而至，“二位公子，冥王命令你们立即赶回冥界交出华清册，否则……”

　　我就知道阿知如此聪明，一定会发现他们偷了华清册，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不过我知道，世代冥王不能出冥界，否则便会修为折半，阿知的能力也会不足以服众，冥界亦会大乱，我认定了阿知不会出冥界，顿时胸有成竹起来，“否则怎样？”

　　“否则，二位会后悔盗走华清册。”

　　“你回去告诉冥王，就算我们葬身人界，也决不后悔。”我此刻还不明白阿知话中含义，以为她只是担心我与洛庭魂飞魄散，却不曾明白盗走华清册会为我们四人及三界带来怎样的动荡。

　　白无常离开后，我与洛庭便快马加鞭赶到了楚国京都才敢进客栈歇歇脚，尝尝人界美食。“哎，你们听说了吗，陈国皇帝死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陈国皇帝自尽在了曾经的边境战场，皇位传给了他最得意地副将。”

　　……

　　我本着八卦之心又向邻桌凑了凑才确定事情真伪，心中虽有得意，却又不免伤感，抬手抚了抚华清册。

　　“是你告诉陈宿寻真相。”洛庭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告诉他月恒之死的真相，问句硬生生被他说的如此笃定，既如此我也懒得回答，随手翻开了第三页华清册。

　　“是他？”华清册中不仅记录华清命格，所有与华清死因相关的人的命格也会被记录其中，而与第三瓣华清之死息息相关的人竟是曾去过不渡典当行的楚地护国将军景平。

　　“看来，这第三瓣华清便是景平口中的妻子，走吧，去将军府。”洛庭话未说完便已经走到客栈门前，又留我付账，真是小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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