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咦——！？怎么又是你？！”
　　
　　切原赤也堪堪刹住脚步。
　　他抬起头，顾不上身后老师怒吼的训斥，先是心有余悸地打量着她被撞到的肩膀，仿佛在看一樽摇摇欲坠的花瓶。
　　然而绪方唯一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不管他怎么着急地问“不会又要给你送一个星期的午饭吧？！”和“我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零花钱准备放学去打电玩”，对方都没有回应。
　　
　　“——上课睡觉，作业没交，考试不及格，切原赤也你还想去打电玩？！”
　　反而是楼上的教导主任听觉十分敏锐，还传来了对方一把推开办公室大门，往楼梯这边走来怒气冲冲的脚步声。
　　“糟糕！差点忘了这茬！”
　　切原赤也哀嚎一声“大事不妙了！”，当机立断地抓着目击证人，往走廊的方向跑去，躲进了旁边一间闲置的教室门后。
　　
　　教导主任在安静的走廊上喊，“切原赤也，你给我出来！！”
　　当事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松开手。
　　
　　少年松了口气，视线不经意滑落，发现女生的手腕已经被自己的力气抓出了一圈红痕，看上去没有两三天不会消退的模样。
　　他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那个……你体质真的太弱了。”
　　
　　绪方唯好像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切原赤也，她状况外地眨了眨眼睛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哈？”切原赤也回以同样的茫然，“我也不知道啊，说起来，这么大间学校，我怎么总是撞到你……”
　　
　　无力的眩晕感渐渐消散。
　　模糊的信息碎片从脑海里一闪而逝，无数的画面在眼前掠过，那些画面里有图书馆的柳莲二、家政教室的丸井文太……以及眼前的切原赤也。
　　
　　至今为止，过去的她所做的一切，真的是出于自己的本心吗？
　　那被无形之手改变的场景，在她未察觉到的过去究竟发生过几次？
　　脑海里模模糊糊的回忆，是不是真实发生过——而出现在幻觉中影影绰绰的那个人，又是谁？
　　
　　最终，她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
　　
　　“切原赤也。”
　　“……什么啊？突然连名带姓叫我！”少年好像吓了一跳。
　　
　　“你那天说，在书法教室遇到了真田副部长？”
　　“对啊。”
　　“如果你没去的话，那我会遇到他。”
　　“对啊，多亏了我吧！副部长可是个直来直往，讲话超级——不留情面的严厉家伙！”
　　
　　丸井文太、切原赤也、真田弦一郎、柳莲二……
　　那些被注定的缘分、异常的中心，似乎是立海大附中的网球部。
　　
　　绪方唯觉得此刻自己是个不经意间在黑暗中点燃了火把的人，可那一簇火光映照出来的并非真相，而是一团更加巨大的迷雾。她置身于迷雾之中，远比之前面对黑暗更加恐慌。
　　甚至在想，或许可以熄灭这把火呢？
　　黑暗可以吞噬她，迷雾却会让她独自迷失方向。
　　
　　她神色如常，然而越是正常，赤也越是能察觉到空气中某种压抑到极致、一触即发的情绪在悄然扩散。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老师在外面找你，是因为你这次又考砸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
　　原本不想回答这种有失颜面的问题，但也许是直觉探询到女生此刻的异常，有种未知的力量促使他的行动，“……是、是啊。”
　　好像是不能放着不管的情况。
　　
　　——为什么要清醒过来、察觉到真相。
　　——如果在那个情人节的前夕，能够握住丸井文太伸出来的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反正她不讨厌文太，也不讨厌莲二。她谁也不讨厌。
　　
　　“你成绩很差吗？”她直直地盯着切原赤也的眼睛。
　　“什么？！关你什么事！”
　　“其实我成绩还不错，虽然比不上柳生……”
　　“我打网球也很厉害啊！”赤也不服气地说，“而且我总有一天会打败前辈们！”
　　“如果自己考的话，也能考到年级前列。”
　　“喂？！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我这次考了年级第六名。”
　　“我飞车游戏打到一百三十五关了！”
　　“……”
　　
　　她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跨频道对话，停下了毫无意义的碎碎念，呆呆地看着切原赤也，直到把少年看的几乎在炸毛边缘徘徊。
　　
　　——如果注定生活在谎言之中，从里面选择一个，不可以吗？
　　——比起会因为不甘心而改变场景的丸井文太、因为想要保护她而回溯时间的柳莲二，切原赤也不是更加能维持正常的假象吗？
　　
　　她谁也不讨厌。
　　也没有喜欢任何人。
　　
　　“切原赤也，”她像是汪洋中随时会被风浪掀翻的小船，在虚幻中找到一个锚点，她说，“我帮你补课吧。”
　　切原赤也愣了很久：“………………”
　　
　　他似乎没有想到女生这神来一笔的提议，大脑缓冲了一会，才理解她的意思。
　　少年瞪着眼睛。
　　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事物一样，往后退了几步，后背用力地撞到了门上，砰地一声关上了教室的门。
　　
　　“为、为什么啊！？”
　　他这时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了，早知道就把她丢在这里好了。
　　“因为你成绩很差啊。”
　　“……这点不用你强调！！”
　　
　　女生歪着头，看切原赤也一副‘你很危险’的警惕模样，刚刚积攒起来、莫名的底气，不由地像膨胀的气球被扎了个口子，一时全部泄气了。
　　“好吧，”她清醒过来，“我随便说说的。”
　　“……”
　　“对不起，我能一个人在这里待会吗？”
　　“……”
　　
　　切原赤也像是松了口气，扭头就跑了出去，还难得贴心地为她带上门。
　　
　　教室里终于只有她一个人。
　　好像连叹气的力气也没有了，绪方唯沉默地蹲了下来，脸埋在膝盖里，懊悔自己刚刚莫名其妙的提议。
　　她觉得自己是汪洋中被遗弃的孤塔，即使想要发送求救信号，也不存在接收者。
　　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太软弱了……
　　
　　还很丢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你不会哭了吧。”
　　教室里有谁去而复返，僵硬地站在她面前，语气有些心虚地真诚发问，“是我弄哭的吗？”
　　
　　绪方唯抬起脸。
　　意料之外地，女生的眼神清澈，脸上没有泪痕。
　　
　　切原赤也一脸“可恶啊我居然上当了！”的模样，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蹲在了她的面前，“你怎么了啊？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所以要跟着我吗？”
　　“……”
　　不知道少年脑补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可以保护你，但是我不喜欢补课。”
　　
　　看着少年煞有介事的表情，她居然有点想笑。
　　“我没有被人欺负。”她解释。
　　“……哦。”他又一副‘可恶我又上当了！’的表情，但因为女生随时会哭的模样，敢怒不敢言地闷闷应了一声。
　　“对不起。”她说。
　　少年挠了挠本来就因为天然卷有些凌乱的头发，突然觉得不想计较了，“你这人真的很奇怪，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啊……”
　　
　　绪方唯没有跟切原赤也解释那些难以言明的歉意，站了起来，因为蹲了有一段时间，差点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她避开赤也伸出手要扶住她的动作，推开教室的门。
　　“切原赤也，你也很奇怪。”
　　你这个不会利用回溯消灭不顺心事情的海带头笨蛋。
　　
　　“哈？”虽然她看上去没事了，但切原赤也还是有些怕她，只是小声地跟在身后抗议，“才不要被好为人师的家伙这样说。”
　　“帮你补课有什么不好吗？”
　　“才不要！”提到这个话题，他几乎又要炸毛。
　　这下女生有些真心实意地困惑了，“为什么？”
　　“我超讨厌学习的啊！！”
　　她好像完全不能理解，“讨厌学习？”
　　
　　他们一前一后地往楼下走去，最后一级阶梯连接着长廊，直通立海大的花园。
　　随着晚秋的风穿过窗户、卷起不知名的草木香气，那些在教室时无形中倾注于空气、某种重逾千斤的东西似乎渐渐消散了。
　　切原赤也侧头，越过女生疑惑的神情，看向她身后的年级榜单，果然一眼看到了她名列前茅的名字。
　　
　　“不是谁都会像你一样热爱学习的啦！”切原赤也望着那个名次，有些难以想象。
　　“热爱学习？”
　　她依旧是一副困惑的模样，垂眸思索片刻，摇头说，“我不喜欢啊。”
　　“咦？！那你也——”
　　“可我也不讨厌。”
　　
　　在这个闲谈的瞬间，她好像又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是跟柳莲二认识不久后的事情。
　　
　　【那是个安静的午后。
　　立海大附属中学的图书馆临海而建，吹来的风中时常夹杂着湿润的、微微发咸的海水味道，她关上图书馆的窗户，将海鸥的鸣叫一同隔绝在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找柳莲二算账。
　　“为什么说我来图书馆的几率是0％啊！这也太过分了！”
　　柳莲二还是那副平淡的模样。
　　“因为你不喜欢……”
　　“什么啊，不喜欢读书吗？”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数据实在武断，“可说不定也有别的事情，会让我来图书馆一趟吧？”
　　
　　少年静静地抬起眼睛。
　　海边的天空，在晴朗的时候，总是一望无际的。少女临窗的纤细身影在光线下显得朦胧，像是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其中。
　　
　　“会么？”
　　“……”
　　“可是你什么都不喜欢。”
　　他自问自答、然后轻声地结论。
　　那个时候的女生，只是因为海风的气味皱了皱鼻子，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转身去关下一扇窗户。】
　　
　　……她有喜欢的东西吗？她有讨厌的东西吗？
　　从回忆中抽身，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地在脑海里浮现。
　　一旦仔细思考，才会发现“绪方唯”这个人，对她自己来说，竟然也有些陌生。
　　莫名其妙加入的家政社团，练手时间长了，部长也会夸奖她“做的很棒”；对图书不感兴趣，但后来的整理工作，柳莲二也会称赞她“十分细心”；父母外派前替她报的书法班，就算自觉没有天赋，老师也常常评价“写的很好，只差一点心境”……这些就跟学习成绩一样，仿佛有固定熟练度要求，只要她认真去做，就可以点亮那些技能。
　　可现在想起来，全都不是自己喜欢的事情。
　　她对自己的了解，说不定还没有柳莲二更加详尽。
　　
　　“喂——”
　　旁边有人不满地问，“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在想什么啊？”
　　
　　绪方唯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走下台阶，“只是觉得，有讨厌的东西也蛮好的。”
　　“哈？”
　　
　　真正的绪方唯是否存在呢？是不是在某个角落、等待被找到呢？
　　又或者不管她怎么努力，也只是徒劳？
　　她不知道——
　　
　　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少年奔跑时飞扬的书包带碰到了她的手肘，轻易就在心底某处泛起一丝难耐的痒意——想要靠近他、想要靠近他。
　　这是假象。
　　
　　绪方唯伸手，捂着被触碰到的地方，似乎想要安抚它。
　　
　　“但是我觉得，”切原赤也追上来，少年的神色单纯而认真，他说，“不管怎么样，你能考到第六名都很厉害。”
　　“如果是我作弊的呢。”
　　“诶？那就是你作弊手段很厉害！”
　　“哈、哈哈哈——什么啊，你脑子不拐弯吗？”
　　“喂你不要太过分！！”
　　
　　赤也看见女生在夕色中仿佛想通了什么、轻松而疲倦的神色，自从认识这个家伙以来，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居然是为了嘲笑他。
　　但是他并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好奇，“你刚刚为什么难过啊？”
　　
　　“唔……”
　　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个被剧本安排明明白白的角色。
　　“你之前说放学后要去打电玩吗？”绪方唯仿佛心血来潮，望着天空说，“改天我也要去试试。”
　　
　　——她不知道。
　　但她想不妨试着找一下，真正的自己、以及真正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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