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泓心（中）“顽劣”千金

若干年前，在泓心还小时，那时爹尚未皈依均衡教，只是颇有些了解。某天他将一张地图带回了家，将其称之为“圣域”。

而如今，泓心跟随徐秉行走在徐府的屋宇楼阁之间，却有些似曾相识。

徐府的人都很和蔼，在徐秉的带领下，泓心进了内室。

徐秉：“这位是夫人。”

冉夫人适才为小楣又闯祸发愁，听说徐大人“精挑细选”了小楣的贴身侍女，自然满怀欣喜。

“您好~”泓心跪伏作谢，进门后，徐秉已吩咐下人为她更了一身新衣，梳洗罢才登堂入室。

冉夫人见她落落大方，又温文尔雅的模样，本十分满意，却在看见她头上的佩饰后愣住了。

“这金木犀花发饰，是谁给你的？”冉夫人忽然急切地问道。

“这...”泓心愣了片刻。

“几年前我生了场病，爹为我祈福求来的，痊愈后便一直当作护身符随身携带。”

冉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不满意么？”徐秉问冉夫人。

“怎么会嘛~”冉夫人笑着回答。“毕竟是徐大人‘钦点’的人选。”

“也是，哈哈哈哈。”徐秉尴尬地笑了笑。

冉夫人亲自将泓心扶起。

“不必夫人多虑...”

“别说见外的话...”冉夫人忽然贴在她的耳畔，喃喃几句。

“从今往后，收敛些，木讷些，无论你从何而来，都不要再提及，懂？”

“哦...”泓心虽然一头雾水，但也不可能再深问。

“我明白了，夫人。”

“明白就好。”冉夫人拍了拍她的肩，又提高了声调。

“不必见外，以后我们也是一家人了。”

虽有些波折，但总体而言入职的经历比泓心预想的顺利得多，况且徐大人说，徐府的千金大小姐不过“有一点顽劣”。

“愈是大户人家，愈发含蓄内敛，愈是家徒四壁，愈是张扬炫耀。”泓心深知这个道理。

因为在前者眼中，后者可望而不可求的事物，往往已司空见惯。

当然，小楣很快就打破了泓心对大户人家抱有的幻想。

她按照冉夫人的指示，穿过长长的回廊，绕道后院，见门扉半掩，轻叩几番，无人应答。

“大小姐。”她轻声道。“我是新来的侍女，夫人虽说无需多虑，但我觉得还是要与您见见面，如果您觉得合适，咱们再...”

仍旧无人应答。

“大小姐...这个时间您应该不在休息吧...”

不对，泓心拍了拍头，惩戒自己的疏忽大意。

人家可是千金大小姐，什么概念？人家的兴趣爱好是咱凡夫俗子能想象的么？没准人家正习字或是作诗，再不济，刺绣织衣。人家大小姐正陶醉其中，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泓心思量一番，觉得还是在门口等待一阵好。

“说不定还能给大小姐留下些好印象。”于是她满怀欣喜地挺直身子，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泓心实在撑不住了。

“这大小姐到底有多强的定力？”她好奇地向内探出头，却发现屋中一片狼藉。

桌上的花瓶碎裂，娇嫩的水仙花耷拉着，宣告这里发生了不妙的事。泓心大惊失色，顾不上答应冉夫人和徐大人的礼数，推门而入。

“失礼...了...”泓心端着的糕点散落一地，她看到，一个人倒在桌旁，身上蒙着被子，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地上满是殷红的血迹和打斗挣扎过的痕迹，一道鞋印顺着床沿一直延伸到窗外。

“楣大小姐...出事了？”泓心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之前一切的顺利都仿佛老天爷在和她开玩笑。

为了不引起惊动，泓心并没有立刻禀报，而是选择先检查一番。

她靠近“尸体”，缓缓蹲下神，鼓起勇气，掀开了被单...

“诶？”被单之下并非尸体，而是用棉絮堆成的人形，正当泓心迟疑时，一个身影从她背后袭来。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那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倒了她，锁住她的双腿，胳膊肘顶在她的后背上，握住泓心的手腕，反捆到背后。

泓心以为是遭了贼，缓过神来，却听见得意的笑声，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气未褪的青涩面孔。

“你是...楣大小姐？”泓心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楣并未直接回应她的询问，而是在墙上的挂历上，又画了一个重重的红叉。

她扔掉笔，抱起手臂，得意地看着泓心。

“你是第二百零四个企图接近我的人了。”

“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嘛...我只是受徐大人恩泽，有幸来徐府任职...作大小姐的贴身侍女是我的职责...”

“呦呦呦~”小楣将泓心翻过来正面朝上，用小拇指勾起她的下巴，操着成熟的口吻问道。

“和之前那些人一样的话术，说罢，给父亲塞了多少钱？还是通了关系？”

“哈？”泓心被问得一头雾水。

难道整个徐府就没一个正常人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我只是一个饥肠辘辘，走投无路的赶路人，也不知徐大人看重了我哪一点，等我缓过神来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真的么？”小楣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身上的衣服。

“嗷，这些啊。”泓心尴尬地笑了笑。

“这些事徐大人借我的，毕竟我行路的衣服被雨水浸坏，难登大雅之堂，有伤风化...”

“倒是蛮诚实，不像那些八婆虚伪又多言。”小楣喃喃。

“不过，你可别妄想用那套陈旧老朽的规矩教化我。”

小楣起身迈上床（穿着鞋）望向窗外。

“你应该从父亲母亲那里听说了吧，顽固不化几乎就是我的代名词，他们说的很对，但我就是如此。四书五经也好，贤妻良母三从四德也罢，说到底不就是把我们放在同样的模子中反复刻画吗？”

小楣转过身，情绪忽然激动。

“那样的我们，如果没有任何区别，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楣：“我生在官宦世家，自然有选择的权力，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但与天下苍生相比，官宦世家又有几何？恐怕万分之一都不到吧，那除我之外的人，无论男女，他们并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只能被命运左右。”

“所以，我被视作怪胎，只是太多人默守陈规罢了，如果你和之前的侍女一样，重复同样的话，那你大可以另谋高就，否则迟早有一天，你会被我气出病。”

她见泓心默不作声，一直用灼灼目光盯着她。

“有什么困惑么？”

“我...”泓心顿了顿，心疼道。

“大小姐，你先把鞋脱了好么...那蚕丝做的被子就这么糟蹋了...”（您不要可以赏给我啊...）

泓心：“大小姐，说实话，我认同您的想法，正因为认同，所以我才与郎君分别，定下三年之约，远走他乡，到苍蓝城闯荡出一片天地。我渴望自由，渴望迈出传统伦理的界限，得到我想要得到的生活，那其他人呢？”

楣：“什么意思？”

泓心：“我虽身居偏僻山村，也曾听闻过徐大人的美名嘉誉，你认为他做的是对的么？”

楣：“肯定是对的啊，从记事起，我就跟随父亲四处游历，亲眼看见在他的帮扶下，无数人脱离生活的泥潭，逐渐富饶。”

泓心：“那你后来，有回访过任何一处么？那里有没有按照徐大人的预想发展下去？”

“这个嘛...我倒是没独自回访过，但父亲去过，而且不止一次，依他所言，那些地方目前发展地都蛮好的。”

“真的么？”泓心的语气微妙。“想当年，我们村也曾被徐大人帮扶过，他来的那些日，集市建起来了，每家每户的路被打通了，甚至建起了学堂，请了私塾先生；可是呢，他走了一个月后，道路再无人打扫，集市变得混乱，没有人维持秩序，几年后，私塾先生也终于走了，一切恢复了原样。两年前，徐大人也曾回访过，我爹是村长，听说此事后，立刻动员全村人营造繁荣的假象，才勉强让徐大人满意。”

“怎么会...”楣从未听闻过这种事。

“我没有骗你。”泓心哂笑道。“因为当时被要求冒出私塾先生的，就是我的恋人。”

“不应该啊...掌握自己人生的自由...不应该是人人期盼的事么？父亲为他们达成了梦寐以求的目标，为什么还要回到过去呢？”

“因为这里。”泓心晃了晃脑袋。“他们的思想是固化的，对你而言，自由是触手可及的，但对他们而言，那只是虚无缥缈的概念；自由与好收成想必，根本不值得一提，你被称作怪胎也一样。他们之所以诽谤，诋毁你，是因为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他们无法想象每个人享受平等的权力时，生活是什么样，社稷又是什么样。纵使有了反抗的精神，也会因为现实和道德的双重压力选择沉默不语。所以，想要改变他们的想法，凭你一己之力几乎不可能。”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么？”

泓心嫣然一笑，她在这张稚嫩的脸上看见了与众不同的气质。

“一己之力虽不能实现，但多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就多一份可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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