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落霙篇 四十七)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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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仍是初春时节,残雪未消。河水刚开冻,清漪抱着箩筐到河边洗菜。不到半筐的野菜是一家人今天的全部口粮。
她蹲下身,将竹筐浸入冰冷的河水。
“痛...”指尖的伤口被河水刺痛,她下意识地缩回手。
刚刚开冻的河水流湍急,失去一侧抓力的竹筐被夹杂着未融冰凌的水冲跑,筐中的野菜也散浮着顺流远去。
“诶!”眼看一家人的清漪焦急地去够,踩着仍未化的雪,她脚底打滑,失去了平衡,栽入冰冷的水中。
浑身湿透的她艰难地直起身,野菜已经漂得很远了。清漪挣扎地跑着,一次又一次地被激流击倒,滚烫的泪与冰冷的河水在脸上交融。
“回来...”她的声音已变得绝望,趟出河流,只剩下空空的竹筐,和一片夹在缝隙间的野菜。
清漪呆坐在河畔,将竹筐横扣在胸前,聊胜于无地抵御春寒。
她不敢回家,并非怕被家人责备,毕竟他们连责备自己的力气也没有了;掰着指头算,灾荒已持续了三个年头,连年的大旱反复折磨着她的家,爹和哥哥都是务农的好手,但田已干涸的种不了一颗粮食,新生的妹妹已经饿死了,没有下葬的地方,清漪只好把她埋到荒地里。刚生产完的娘身体急需营养...可哪里还有饭食?方圆几里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河中的鱼也所剩无几,这一点野菜,还是哥哥能爬的起来时,和她去十几里外摘回来的。
官府的人也来过,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到了以后视察、开会、又视察,最后留下一句克服眼前困难的勉励便再没回来。
再后来,爹得了肺病,卧床不起,紧接着哥哥也倒下了,偌大的家,如死一般沉寂。
爹曾心疼地对她说,不要再管我们了,你拿上家里的口粮,一直往东走,走到苍蓝城,还能继续活下去。
可她不想,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家人在病魔和饥饿的折磨下死去,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残忍的决定。
然而,现实只会比她想象的更残忍,除却这些野菜,家里已什么都不剩了,她舍弃了独自活下去的选择,如今也将与家人一同死去。
清漪从未感觉初春的天气如此寒冷,冷风从竹筐的缝隙中伸入,痛击着麻木的胸口,温度在褪去。她的意识顺流而下,漂向遥远的忘川。
忽然一件厚袄披到她身上,拽回被河流带走的意识。
“你...是谁?”清漪回过头,一个身材略显臃肿衣着华贵的中年大叔站在她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报以和蔼的笑容。他身旁跟着十几个人,几辆马车,人人穿着厚实的衣服,马车上缀满绮丽的装饰。
“为什么要...救我...”清漪紧了紧衣服。
他没有回答,反倒是问清漪。“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了吗?”
“不...还有爹娘和哥哥。”
“上车吧,带我去你家。”
一旁的随从发话了。“林大人,货物太多,已没有多余的地方了。”
“怎么没有,上我的车,来。”清漪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位身份地位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人,竟会亲自扶着她上马车。
与林颛对坐的清漪受宠若惊,她用竹筐遮住脸,一切来的太突然,她不知道该做什么。
“村里还剩几户人家?”
“大概十三四户吧...”
“大家都是这样吗?”
“差不多...灾荒两三年了,每个人家里都揭不开锅。”
“官府的人来过吗?”
“来过...”
林颛在手账上边问边记,一阵缄默后,清漪才挤出一句。
“谢...谢谢你。”
林颛笑了,他笑得很耿直。“谢什么?我不是什么好人。”
清漪忸怩地笑了笑,她不敢直视林颛。
“你救了我...肯定是好人。”
“人呐...不是一件事就能分辨的存在。”林颛忽然握住清漪的手。“伤口是怎么弄的?”
“若是昨日切菜时小心点就好了...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清漪慌张地缩回手,林颛的手很宽大,很温暖,略带粗糙的质感带来莫名的安心感。
到了清漪家,她望着凋敝的旧屋,心中对林颛十分愧疚,让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造访,实在是委屈了人家。
林颛了解到清漪家的情况后,立即吩咐手下的人,请来医生为她家人治病。同时拉来了整整两车的粮食、蔬菜,还有清漪整整三年没见过的肉。
一家人对林颛感激涕零,林颛却笑着不以为然,“一点绵薄之力罢了。”
清漪曾花娘过无数次的峰回路转,却未想到真有一天柳暗花明。她换上了新衣服,爹和哥哥的病也好了起来,空当多年的粮仓逐渐堆起了余量,炊烟迎着朝阳和早霞袅袅升起。
林颛不仅在物质层面资助了他们,更是在精神上予以援助,听说她哥哥即使家境困难也一直寒窗苦读,林颛大笔一挥,找来上一届谒州的举人给她哥哥当私塾;听说她爹从儿时起的梦想就是听一回黄梅戏,林颛二话不说用马车载着一家人到苍蓝城听了两天的戏。
至于清漪,当被问到时,她是那么局促,因为她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有选择命运的余地。
支吾许久,她小声说。“我想一辈子侍奉您。”
没有别的理由,林颛是她的救命恩人,不仅救了她,还救了她的家;一贫如洗的家无以报答恩人,不如自己,以身相许。
清漪打心眼里愿意侍奉林颛,然而林颛笑着摸了她的头,拒绝了她的请求。
“为什么?您...您不要怀疑我的能力,虽然看着瘦弱,但我可健康了,而且我学习能力很强,虽然没见过大场面,但您只要肯教我,洒扫擦拭,生火做饭,我都能满足...求求您了。”不知为何,清漪被拒绝后心中生出一种不安感,就好像自己即将被抛弃了一样。
“你多虑了,清漪。”林颛握住她的手,轻抚、揉捏每一处白皙。“我怎会忍心让你当侍女?”
“嗯?”清漪不解地抬头,望着林颛,恩人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柔。
翌日,全苍蓝城知道了林颛纳妾的消息,他没有高头大马、锣鼓喧天的阵仗。消息缺如风般席卷了苍蓝城的每个角落。
清漪镇定许久后,将消息告诉家人时,爹甚至拉着娘坐起身,让她连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温家,翻身了?”
她以为,自己只是林颛的小妾罢了,自己只要挂着这个受宠若惊的名号,负责恩人的起居生活就好,说到底,在清漪心中这有两个位置没有差别。
然而几天后她随着林颛来到苍蓝城造访林宅时,才知道林颛并未娶妻生子,她是林颛唯一的妾...
一起说是妾,不如说是明媒正娶的妻子...
“为什么...我只是一个贫苦人家无依无靠的人啊...一个被生活逼入绝境的人罢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那天,清漪再忍不住,她不明白,自己何来如此福气,生活的转折如同攀山般骤然飞升,甚至让她感觉一点都不真实。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哦~清漪。”林颛对她说话时,总爱握着她的手,如同玩赏一件宝物般,眼神中充满眷恋。
“没有为什么...可是我感觉好不安...”清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是就是很想哭出来。
“不要哭了...你是我的宝物。”每次清漪问起,林颛便会这样回答。
我到底是...什么宝物?清漪搞不清,既然问不出林颛缘由,她只好尽力把自己放在侍女的位置上,每日早早起床,想要为林颛做些什么,却发现林宅有专业的花匠,能将树木修剪成各种形状,有专用的厨师,烹调出的饭菜令她赞不绝口。同样,也有娴熟的侍女,与她们想必,清漪才发现自己完全是侍奉别人的门外汉。她们甚至能根据林颛的表情计算出他晚饭想吃什么,而自己面对林颛的表情只有不知所措。
同时,林颛也是个略带奇怪的人,当她被林颛带到林宅后,便被要求只经他允许才能离开林宅。而离开苍蓝城更是不可能的事。
清漪曾想过能不能将家人也一同接过来,可林颛在这方面的态度很坚决,并且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能得寸进尺,所以之后不再提及。
躺在偌大的床上,清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来到林宅已一月之久了,她每天能做的事就是在宅里闲逛,与侍女们闲聊。她想找些事做却无从下手。林颛很忙,时不时早出晚归,她每天唯一的乐趣便是守在门口,望见林颛的马车缓缓驶来。不顾门卫的阻挠冲到马车旁,掀起帘子跳到林颛的怀里。
“不知道爹娘和哥他们怎么样了,一定也越来越幸福了吧。”就在清漪即将入睡时,她听到隔壁屋传来林颛的对话声。
由于她才十五岁,林颛要求他们分床睡,在清漪的强烈要求呀就,她就睡在他的隔壁。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找他?”清漪有些心疼林颛。
“林大人,仍旧只资助温家吗?据说隔壁邻居已经来砸窗户了。”
“没事。”林颛眯起眼睛。“要的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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