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落霙篇 二十七）诡夜（四）

茫茫原野，空阔无垠，几丈宽河水从中经过，泛着银光，恰似丝缕舒展。满月悬空，映照前行身影。河水语法湍急，霙已看不见楣的身影。

没有任何犹豫，霙一步也不停歇，楣瞳中散发的绝望历历在目，她必须找到楣。弥补自己未能遵守的承诺。

“咚咚咚…咚咚咚…”旷野中的回音更加凄怆。这声音简直让霙的脑袋爆炸。

她跑到了河流的尽头，干涸的河床旁竟有一座宅邸，三层高的阁楼和气派的围墙无声地昭示这是大户人家。

可这里毫无名门旺族灯火通明的架势，霙只感觉一片死寂，她打心眼里厌恶这座宅邸，但楣已不见人影，总不能凭空消失。楣的下落一定与宅邸脱不了干系。

她拾起河边干枯的树枝，鼓起勇气走到门前，宅邸的墙灰脱落，门环腐朽，两尊石狮子饱经风霜，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入门的台阶被杂草掩抑。丝毫没有生机。

打开门会遇见什么？霙觉得自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怨灵，纸人，怪物，疯子。统统放马过来吧，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又怎么兑现承诺？怎么解救楣！

忽然，墙根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小小的黑影从墙洞钻出。

“啊呀！”霙吓得连连后退，缓过神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黑猫。黑猫并不怕生，它旁若无人地舔着自己柔顺的皮毛，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只是只猫罢了...只是只猫罢了...”霙拍拍自己的胸口。以缓解方才失态的尴尬。

再一次面向门时，霙有些退却了...万一打开门就被怪物撕碎，或者被疯子们一刀一刀地割下肉...霙不敢想象，她只祈祷千万不要有这样的事发生。

可是她越想越犹豫，扶在门上的手已变得颤抖，仿佛门后的生物已等候多时，开门便是死期。

一个声音在霙心中响起：

“霙，又要在紧要关头退缩了吗？又要在逆境低头了吗？那样无助的楣或许就躺在宅邸的院中，就这样无情地抛下她...你承诺时的勇气去哪了？”

另一个声音又开始反驳：

“霙，你可要考虑清楚一路上都遇到了什么样的怪物，那是你能应付的了的吗？别想着什么承诺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如此阴森的宅邸肯定有问题，走为上策...兴许楣已经去了安全的地方。”

她更加摇摆不定...犹豫之间，霙掏出一枚铜钱。

“不如，就由它来决定吧，正面留下，反面离开。”

抛弃，坠落，查看，连续三次正面让霙追悔莫及。要是选反面就好了...

“要不...再抛最后一次？”霙用力一掷，重心向后偏移，铜钱越过大门，落入宅邸的庭院中。

铜钱清脆的落地声将霙从呆滞中惊醒，连唯一能替她决定命运的道具都丢失了...霙手足无措地打转。

门槛有一处缺口，霙想试着看能不能从这里把铜钱取出来。她趴在地上，头逐渐向下侧，透过门槛的缺口，她隐约看见了宅邸阁楼的全貌...

“喵~”黑猫突然从缺口那一端出现，霙惨叫一声，直接连滚带爬地下了台阶，就在这时，门开了。

“黛音，不要乱跑。”一位声音轻柔的姑娘开了门，她抱起黑猫，缓缓抚摸她的头。

“这猫太活泼，真是不好意思，吓到您了。”姑娘连连赔罪。

霙倒是皮实惯了，身上连一处擦伤都没有，仅仅是衣服沾了点灰。

“回去肯定又要挨唐咲说教了。”她暗想。

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看着与楣相仿，粉色的卷发稍稍粘肩，眉宇间总给霙一种似乎在哪见过的感觉。

“你长得...好似我要找的人。”霙喃喃。

“是嘛~”姑娘嫣然一笑，洁白的牙齿与朱唇相衬愈发勾起霙的回忆。虽无法确切指明到底何处相仿，但霙在这姑娘的脸上看到了楣的影子。

“先进来坐吧。”姑娘很热情，领着她进了宅邸，只是宅邸中的景象更加破败。

菜畦已长满野草，池塘表面覆着厚厚的绿藻，院中亭积了灰尘，窗格上也结了蛛网。一切的迹象都在指向这是一个荒废许久的宅邸...可为什么会有人居住。

霙不由得联想儿时读过的鬼怪故事，无非是入京赶考的后生在寺庙或某处夜宿，半夜三更便会有女鬼勾引，食其精气...可那应该是钟参会遇上的事吧，怎么会落在自己头上？

更令霙觉得奇怪的是，这座宅邸的布置和徐府如出一辙，就好似若从今无人问津，百年之后衰败的徐府。

她被姑娘拉入前堂，进了屋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屋中陈列整齐干净，几盏微灯足以照明。姑娘斟满热茶端到霙旁边，反而令她不好意思了。

按说真是女鬼的话，应该不用这么磨叽吧，若想动手自己现在已经凉透了。

“话说...你的家人呢？”

“这里就我一个人住。”姑娘淡淡回答。

“那一定不好打理吧。”

“还好...只要不去在意外表的藻饰，也就这么凑合过了。”

“呃...”霙想起正事，清了清嗓子。“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她刚刚跌入河中，顺河流而下...我看河水就在这座宅邸门口断流了，所以才来问问。”

姑娘的神情忽然变得黯淡，她放下茶杯，缓缓走到窗前，望向河的方向。

“那条河没有断流...它日夜不息。”

“可后面干涸的河床...”霙也感觉哪里奇怪了，一路上她并没见到有支流分流，河水也是一眼见底的深度，断流处更无湖泊积蓄...方才湍急的河水去了哪里？

她向姑娘询问，姑娘轻轻叹气。

“是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是我们死后的归宿，那条河是冥河，你要找的人一定是随河入了冥界。”

霙虽很诧异，但好歹知道了楣的下落，她起身往外走。

“你去了也没用的，冥河只渡亡魂，生者无法进入。”

“亡...魂？”霙诧异地看着姑娘。

“你是说...楣已经死了？”

“我也无法给出你确切的回答。”姑娘说着将黑猫抱到霙面前。

“不过，她可以。你盯着她的眼睛看...把看到的东西告诉我。”

霙照做了，她紧盯着那两颗琥珀色的瞳眸，在表面的反射中，她并没有看见自己的模样，而是楣的身影。她还想在看仔细些，黑猫忽然不乐意了，喵呜一声从霙手中挣脱，怯怯地缩到姑娘身后。

“黛音乖~不闹不闹。”姑娘边哄边审视黑猫的瞳孔，她皱了皱眉，疑惑地看了看霙。

“还好，她没有事。”

霙长抒一口气，但姑娘的话远未结束。

“你们虽未阴阳两隔，但已不在同一个世界。”

冬春之别...眼中不同的景象，那个楣活在过去，的确是不同的世界。

见霙脸上毫无惊讶神色，姑娘有些不解，端起空茶壶转身倒水，口中喃喃。

“为什么要去寻找一个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人？”不过这句话没有被霙听见。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姑娘摇摇头。

“还有别的问题吗？”

“你这个语气，倒是想赶我走？”

“也不全是。”姑娘品茗微咂。“因为它要来了，若你躲避不及，可能会成为新的祭品。”

“嗯？”霙疑惑地看着姑娘。

“每日午时将近，它都会来，带着旧的祭品寻找新的替换。”

“等等等等...信息量有点大。它是什么？祭品又是什么意思...”霙话音未落，就听见大门被撞开的声音。

“怎么今日格外早？”姑娘连忙拽住霙的手臂。“你已经来不及出去了，快，和我上楼躲起来。”霙被拽着踉跄地上了二楼，二楼的走廊狭窄，仅容二人并肩行走，两侧尽是小房间，房门或是紧闭，或是被屏风遮掩，霙根本看不到房门内的情况。她又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粘液和利刃触地的声音...是那个怪物！

霙正想再问那姑娘些事，回过头却发现自己的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中，姑娘早已不见了踪影。故事中女鬼的桥段再度在脑海浮现...霙不敢大声呼喊，又不知如何是好。走廊漫长且黑暗，没有那姑娘的灯盏，她根本看不到走廊的尽头。她摸索着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内同样昏暗，霙勉强能辨认出这是一间卧室，阴霉潮湿的空气告诉她这里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

脚步声更近了，霙想起那姑娘的话，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来不及思考哪里干净卫生了，她钻到了床底，床下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呛得她差点咳出声。

霙细细辨认脚步，怪物已经上楼了，与此同时，她又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音，只是频率不同。

“咚...咚...咚...”似乎怪物每上一层楼梯，就会伴随着一声“咚~”就好像，它故意撞击地面一样。

怪物上楼了，霙感觉到它在逐渐接近，走廊要比房间明亮些，相较于怪物而言，自己也算是躲在暗处，只要祈祷它不会进屋就行。

怪物的脚步声经过了门口，粘液粘连地板的声音逐渐远去，竟让霙觉得莫名舒适，看样子是躲过去了，她悄悄抬头，期待着怪物庞大身躯完全经过的场面。

可就在怪物身后，她看见了...那具血肉模糊的肉体，惨白的头骨，眼珠脱落，面目狰狞，痛苦万分...若有若无的喘息声告诉霙那个人还活着...白色的长袍...和木屋旁的尸体一样...

“祭品...祭品...”霙回想起纸人的话，以及它们听闻怪物后闻风而逃的样子...

怪物和那群疯子是同伙吗？霙觉得反胃，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翻过身，竭力避开那具肉体的压抑感。

忽然身侧传来幽幽的声音。

“不要...再看了...救救...救救我。”

霙回过头，血肉模糊的肉体就在她身侧，距离她不到一尺。

“啊！”她本能地大叫，从床底钻出，跑到走廊上，和怪物撞了正着。

“看来今夜是不能平安度过了。”那姑娘不知道在何处，抱着茶杯，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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