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凤羲和

丹穴神山是成百上千的高崎孤峰组成的一片峰林，山势陡峭，地势崎岖，多的是悬崖断壁，嶙峋山石。

        山间多雾，终年云雾缭绕。丹穴神宫大大小小八十一座宫殿就如嵌在云海中一般，自云中长出，无根无基，似风一般缥缈梦幻。

        因此丹穴神宫也被大荒称为云中的宫殿。

        丹穴神宫常年清冷。上丹穴神宫的路隐在云雾里起起伏伏，如悬在空中，不见首尾，阻绝人迹，让这座云中的宫殿显得难以亲近；庄严肃穆，不可亵渎。

        不过今日，羲和出嫁，神宫也一改往日冷清，极其热闹。

        南荒尚红，神宫八十一座宫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挂满了寓意吉利的红绸红丝绦红帷幔。嫁礼箱子绑着红绳红穗子，一箱叠一箱的堆起来，已摆满漫生所在的偏厅。而小厮们还在进进出出的搬运，仿佛没有止尽。

        殿前除了百十来个杂役小厮忙前忙后，还站满了来祝贺的世家子弟。大家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相互寒暄着，人声嘈杂。

        漫生坐在偏厅等羲和表姐收拾行装，一边失神的张望着远处，一边和瑞珠搭话。

        “瑞珠，你觉不觉得刚刚师父很奇怪？”

        瑞珠帮忙收拾着羲和的嫁礼。闻言，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可能仙音阁一事确实把太和神尊吓到了吧。”

        刚刚她寻到公主和太和神尊时，二人正在讨论仙音阁，太和神尊那副冷峻的神情让她记忆犹新。

        “哦？”漫生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好奇。

        瑞珠解释道，“公主可知仙音阁是什么？”

        “不就是青楼酒馆乐坊一类的。”

        “此话不错，但也不全对。”瑞珠停下手中的工作，拿着一块红布，凑到漫生身前，“为何大荒那么多青楼酒馆，却独独这仙音阁能屹立百年不倒，且遍地分号？

        “人都说仙音阁背后其实有股神秘力量，我看不假。

        “传闻四百年前有场天神混战，战胜的成了咱们的天父神尊，战败的那位天神被抹去了所有身平事迹，只留了‘匡父’一个名号。

        “听说，就是这位匡父的后人建立了仙音阁，用来传递信息，培植力量，想要再报血仇。

        “这些传言虽得到验证，但仙音阁里确实不乏神力高超的好手，也被世人看成不受天父神尊和各方山神管控的一股独立力量。”

        瑞珠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说还一边很肯定的点头，唬得漫生一愣一愣的。

        “公主再回想仓焱神尊被劫一事，悄无声息，毫无征兆，且好几日没有消息，与这些神秘仙音阁的行事风格也过于相似了些。”

        听着瑞珠声情并茂的讲述，漫生居然觉得分析得很有道理，竟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她挑着眉，微张着嘴。想到方才差点被仙音阁的人劫走，不知为何，她突然一激灵，一掌拍在瑞珠手里的红布上。

        红布飘开来，满眼的红，刺的漫生脑仁疼。

        瑞珠捡起布，还在继续补充着，“诚如太和神尊所言，此事若牵扯到仙音阁，确实凶险。八荒各族劫走仓焱神尊和曦仪公主，最终无非就是想争一争辖域，并不会置神尊于死地。

        但仙音阁不同。没有人知道仙音阁是何打算。生死相搏，都是有可能的。”

        瑞珠其实对仙音阁用□□炼丹药的秘术有所耳闻，但见漫生此刻已经惊惧得脸色煞白，便咽了咽口水，按下这茬不表。

        羲和的出现打断了漫生和瑞珠的谈话。

        正殿门口，一身正红嫁衣的羲和搀着荒后，正在同荒主拜别。

        羲和形态端庄，神情肃穆；她身旁的荒主却一声接一声的叹气，荒后也双眼红肿，时时掉泪。

        是啊，有哪位父母愿意见到女儿如此悄无声息的出嫁呢？

        羲和表姐本有着南荒最高贵的公主的血统，是荒主荒后唯一的嫡亲女儿，从小被捧在心尖儿上的人物。

        但为了替曦仪遮掩，也怕重蹈曦仪覆辙，羲和表姐的婚事怕是大荒百十年来最不风光的一回。

        今晨定下亲事，晌午就要坐上云驾，两日后到达北荒，三日后就要完婚。

        饶是荒主荒后在曦仪的嫁礼上又额外多给了好几倍，也弥补不了如此匆忙完婚的遗憾。

        听说，打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荒后的眼泪就没有听过，不断哀求着荒主。

        可荒主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的结果还是南荒抬出羲和这位嫡亲公主，拿出十足十的诚意，才说服北荒的。

        凤逸一身暗红缎袍，正站在殿前恭敬等待着。饶是一根筋如他，见此情景，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羲和表姐一抹朱红淡笑仿佛笑进漫生心里。

        如此娴雅温顺的姑娘怎么能不明不白的就被送去和亲！漫生很想告诉羲和表姐一切，带着她逃婚。

        但羲和身边一直围满了人。荒主荒后，司礼官，司礼掌事，司礼嬷嬷……所有人都围着羲和嘱咐着，漫生根本完全没有机会凑到羲和面前。

        直到晌午，仪队一如既定，登上一座巨大的云驾，告别南荒，向北荒驶去。

        无比熟悉的丹穴城铺陈在她们脚下。南城的蜜渍凤凰花糕，北街的酒酿稻花鱼，言笑晏晏的食客，缭绕飘荡的炊烟，尽皆远去。

        那座端立云中的宫殿也越来越小，最后只看得清星星点点几块红绸在云雾中翻飞，悄无声息，清冷肃穆一如寻常，再无热闹可言。

        漫生失神的回望良久，心中五味杂陈。

        一路无话。

        入夜时，云驾上一干人等都已睡去，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长长一串望不到头的马车，载着金银珠宝钱财粮帛，哒哒的踩在云雾之上，在寂静的夜空里留下一串叮咚回响。

        漫生心下不免一阵悲凉。

        如此尊贵的公主，却一夕间被人套了红绸嫁妆，塞进喜轿。再丰厚的嫁礼又有何用？还不是要独自去面对往后漫漫一生。

        车窗外的风吹得漫生眼睛有些干涩。

        想到自己并不光明的私心，漫生突然一阵鼻酸。她吸吸鼻子，低声一阵喟叹。

        正哀愁间，忽然，漫生感觉手背被一阵温暖包裹。刚刚双眼微阖的羲和表姐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双唇含笑的望着她。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长得恰到好处，标志得像一幅画；连嘴角笑起的弧度，都像依着模板刻出来的一样，是端庄娴雅的典范。

        这一日下来，羲和表姐比所有人都平静，甚至不停宽慰荒主荒后，说出嫁自然要开开心心喜气洋洋的才好。

        漫生心中有愧，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不动声色的把手从羲和表姐手中抽了出来，用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极快的说了句，“对不起。”

        也不知羲和听见与否。她依旧含笑，将手规规矩矩放回腿上，又理了理垂落的系带，道，“妹妹，我听说允之少主一表人才，面目俊秀，且颇有才华，大荒不少待嫁闺中的女子都为之倾倒，可是真的？”

        允之……？怎么突然提起允之。漫生一瞬间有些愣怔。

        漫生心目中的允之，是位温润如玉的美少年。生得仪表堂堂，面如三月春风。

        当时他俩同在少陵神尊座下修习剑术，允之不善此道，便日日苦练不歇。

        漫生从小就爱御鸟，常骑着凤凰飞在空中，看着允之在院里舞剑。一袭黑衣像花瓣一样旋转开来，在北荒那样冰天雪地里，是刻在漫生脑子里的一道绝美风景。

        漫生思量半晌，低垂着眼说道，“允之少主人品样貌俱佳，当是位好夫婿。”

        羲和闻言，万年不变的标志小脸上，竟浅浅透出红晕来，淡笑双唇似乎也真的有了些许愉悦。她颔首道，“真好。”

        漫生抬眼看着曦仪充满无限期待的眼神，心就像被揪住一样。

        多么单纯的表姐，只怕还不知道自己只是交易的筹码吧。

        她现在充满期待的夫家，要和她共度一生的夫家，直至今早都还在讨价还价。

        羲和头上一颗小巧的凤冠珠子在脸前晃了晃，少女明媚的娇颜随着光影忽明忽暗。

        漫生别过脸，梗着脖子，极轻极轻的说，“表姐，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帮你。”

        听到这话，羲和明显顿了顿。

        她和漫生一样是聪明人，漫生此话何意，她一听便知。

        只是，漫生一直以为羲和被蒙在鼓里，想要拯救羲和，却从没想过，其实羲和心甘情愿。

        娇羞之色从羲和的脸上隐下，她摇着头轻轻一笑，又变回了那个端庄娴雅的南荒公主。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作为公主所肩负的责任。我既受丹穴子民爱戴敬仰，也该为其尽责；我既受父亲母亲庇护，也该为其尽孝。

        “能完成父母心愿，巩固南荒力量，佑我南荒百年安宁。真的，我觉得很值得。”

        漫生完全被表姐说话的语气怔住，她小心翼翼的侧头向羲和看去，只见她腰背直挺，眼里有光，端正的注视着前方。

        羲和感受到漫生的注视，回头向漫生眨眨眼睛，“况且，你不是说允之是位好夫婿吗？不必替我忧伤。我心甘情愿。”

        马车哒哒的不知跑了多远，马蹄带起的水珠滴答敲在云层上，一声一声的回荡在静谧夜空里，回荡在漫生耳畔。

        许久，漫生才从震动中回过神来，百感交集，一时哑然。她悄悄别过脸去，红着耳根子嘀咕了一句，“谁要替你忧伤了。”

        见妹妹如此可爱之态，羲和脸上难掩愉悦的神色。她噙着一抹标志的淡笑，闭着眼睛缓缓的说道，“快歇息吧。我特意找父亲同意你送亲，等到了北荒，你可得帮我好好上下打点。看看你从前学的那些礼制有没有白学。”

        漫生低垂着眉目，听着表姐带笑的嗓音，不自觉也跟着勾了勾唇角。有柔软触感覆盖在手上，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温度。这寂寂夜空似乎也不那么悲凉。

        待羲和呼吸逐渐均匀，漫生悄悄凑过去，忍不住再一次端详起表姐来。一张小脸笼在黑夜的暗影里，浅浅的眉毛，浅浅的嘴唇，白净寡淡。

        真是难以置信，看着温和沉静、人淡如菊的表姐，竟也能说出如此热切的言论。

        漫生正感叹间，耳边突然飘来表姐一句轻轻低喃，

        “你也会遇到自己的责任的，漫生。希望到时候你比我更勇敢。”

        漫生感觉被握着的手生出一股暖流来，涌向全身，仿佛万事又充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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