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雀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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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夜。
报时的街鼓早已响了数次,坊门里仍有店铺摊位彻夜不歇,偶尔传来沉闷、有节奏的梆梆声,是胡人老板在打烧饼。
以朱雀街为界,官府在每次报时的鼓声停歇后,从各个坊里街角派遣出几队武侯,沿东西坊市巡夜,排查可以存在的隐患,以维持长安城的治安。
而不远处的灵康坊则是另一副光景。
本朝没有严禁官员狎妓的规定,也有许多进京赶考的士子,把探访灵康坊的红颜知己视作美谈,甚至有段时间,还掀起了一股竞相豢养面首姬妾的不良风气。
远远看去,坊内红烛如霞,恍若白日,紧闭的户牍中隐约传出柔靡乐声,酒樽碰撞,半抱琵琶长裙曳地的美丽女子手指灵活地拨动长弦,一边轻颂慢吟。
整座坊都笼罩进喧闹酣畅的氛围,时不时乍起酒酣耳热时欢快的笑声。
坊外,身着缺胯衫、执朴刀巡逻的武侯哈欠连连,他随意检查了一圈坊墙,便拎着灯笼离开,并不忧心会有长官追究他的过失。
这是武侯府约定俗成的做法,出入灵康坊的人非富即贵,不是他们这些小武侯能随意管束的。
因此,像往常一样,草草检查了一遍便了事,不耐烦地等着天亮,琢磨起来要吃什么早食。到西市的酒肆打壶酒,就着刚烙好的胡麻饼,刚好能让身子暖和点,再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想到这里,武侯的脚步逐渐轻快,跨过坊门,忍不住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儿,突然,他觉得后脖子隐隐发痒,猛地回头。
暗沉沉的街道铺沿在身后,看不到尽头般,土路上枯卷的草叶被风卷起来。
簌簌,簌簌,空旷到冷寂。
他扭头死死盯着烛光照不到的地方,仿佛黑暗中有什么危险蛰伏着。方才,他分明感觉到了一股湿热气息打在皮肤上,直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过去数秒,仍是那条寂静的街道。
什么都没发生。
武侯松了口气,嘲笑自己多心,胆子竟变得越来越小,转过身,却被一股腥热气息笼罩住面庞,直到被那邪物死死咬住脖颈,他也没反应过来。
灯笼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滚了一圈,抵在坊墙处不动了。
雾般的月光下,那邪物正用獠牙撕咬着地上已经失去了半个头颅的男人尸体,吻部黑灰色的长毛被温热血液染成一缕缕暗色,腥臭的涎液牵连成丝,垂落在地上。
它体型硕大,四肢较长,体毛厚密而粗糙,有点像豺,但绝不是豺,因为摇曳的树影边,并不见它的影子。
令人寒毛直竖的骨肉咬合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它终于停下了动作,餍足地伸展开四肢,舔了舔自己指爪上残留的余血。
庞大身影跃上坊墙,只带下几块沾了血迹的土疙瘩。
谢府。
着浅碧色对襟襦衫的女侍脚步匆匆地穿过长长的廊道,廊檐外种了大片竹林,宅院内桑榆树高大蔽日,夏日里刚好用来厚荫,从亭堂往外眺望,绿叶婆娑。
而如今是秋天,繁茂枝叶难免稀疏了些,有枯黄卷叶被吹进池子里,惊起一片涟漪,枯荷下静止的红鲤便惊惶地四散开了。
绕进秋风亭,便遥遥瞧见了坐在廊沿的谢明秋,少女姿容艳绝,察觉到她的到来,视线也扫了过来,唇畔含笑,云鬓间步摇的五彩珠玉微微晃动,眉心一点嫣红小痣。
女侍浑身一凛,耳朵发热地错开视线。
谢明秋倚靠在廊栏前,无所事事地盯着池水里荡起的涟漪圈发呆,轻软细薄的单丝碧罗笼裙罩在她常穿的红裙外,缕金花鸟织纹在光线下耀然生辉。
墨绿色的宽幅帔帛绕过肩膀,有一半垂落在半空,被卧在她脚边毡毯上的雪奴用爪子挠着玩。
青若与阿兰守在一旁。
这两日,谢明秋被勒令在家好好养伤,即便在她看来,手心那道早已愈合的疤痕根本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伤口。
当下的贵族,无论男女,都尚美到了一种境界,素日里敷粉就罢了,还很忌讳肌肤上留有疤痕。
听青若说,隔壁范尚书家的范九郎,生了张白皙秀气的脸庞,因为对柳絮过敏,起了几颗疹子,便劳师动众地四处请名医进行诊治,天天泡药浴、戴帷帽遮挡日光。
对比下来,谢明秋已经很满足自己的处境了,虽然不能出门,但照旧吃吃喝喝,也没有什么忌口,无聊了就来廊下坐会,观景逗猫。
因提前知会了身边一位叫盏菊的女侍,叫她无论听到了长安城什么样的事情,都过来告诉自己一声,以免因禁足而错过什么重要消息。
见盏菊行色匆匆,面色有异,她问:“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踌躇片刻,女侍像是怕吓到她们的小娘子似的,含糊道::“今儿个早上我按惯例出府采买,听到坊里有人在讨论什么命案。”
“命案?”
谢明秋在众人紧张的神色中直起身子,语气明显地沉了下去,“盏菊,你详细说来给我听。”
盏菊神情有些为难:“我只知道是位夜里巡逻的武侯遭了毒手,据他们说,不像是人害的,倒像是妖物。”
讲到这里,她吞咽了一下口水,面色苍白,“是另外一个武侯在交接值班时,找不到他人,这才发现已经遇害了。”
“据说……手段十分残忍,被那妖物吃的只剩下半个头颅……”
“嘶——”
这是青若倒吸了口冷气,与阿兰面面相觑,皆是同样的惨白。
对于邪物妖兽的记载,历朝皆有,但世人都视其为怪谈,并没有人真正见过。
厚重的一本古籍,存放在皇城中的弘文馆内,而弘文馆隶属于六学二馆,是当朝大学士掌经籍图书,校理书籍的地方。
而当今天子推崇儒释之道,本朝又以儒学取士,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人也只把这些没有凭据的事当作故事看。
在众人凝重的注视下,谢明秋站起身,把憩在她腿上的雪奴放在地上,任由它不满地绵绵叫了起来,自己跳到一旁的栏杆上去了。
“娘子去哪!”
“去趟大理寺,找阿兄有点事。”
说罢,谢明秋整理了下发间的珠钗,笑眯眯看向站在一旁的盏菊,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过来,似是有话要交代。
盏菊红着脸颊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得到谢明秋的颔首默认时,雀跃不已。
见状,早已熟悉自家娘子性子的青若忍不住暗自叹气,开始同情这位被美好表面“迷惑”的女侍,她再熟悉不过这番做派。
谢娘子准备偷偷溜出府。
从前在扬州谢家时,府里头的下人没有一个不喜欢谢明秋的,只因她对长辈惯会撒娇,平日里又善待府中的奴仆,倘若没有做错事,她是断不会随意苛责人的。
性格好又相貌出众的小娘子,谁不喜欢呢?
谢明秋凑近女侍的耳朵低声嘱咐几句,见盏菊耳朵红红眼神慌张,像是心神不宁,略挑了挑眉:“清楚了么?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盏菊回过神,连连点头。
“我晓得的,娘子放心!”
恰好,谢府今日在前厅招待谢逢令的一众学生,全是年纪轻轻的小郎君,其中也包括她回府那日在门馆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
长安的小郎君容易害羞,说起话也不甚大方,太过拘谨,简直是阿耶的复刻版。她懒得和他们打交道,便随意找了个身体抱恙的由头推脱掉了。
阍室里负责守门的仆人并不知道她被禁足的消息,瞧见她出来,误以为是要到街上游玩,专门遣人从马厩里牵出谢明秋的那匹枣红色的河曲马。
名字是她取的,叫踏雪。
马鞍也是她最喜欢的那个,皮革坐垫周围以掐丝珐琅作为装饰,很衬踏雪的颜色,更显得它威风凛凛。
青若和阿兰不会骑马,便乘马车缀在谢明秋身后,驾车的是身强力壮的豪奴。
大理寺位于长安城的西北角,设在义宁坊内。
谢明秋依旧没戴帷帽,骑马穿过坊市,冰凉的珠串轻轻打在脸侧,面庞白皙似新雪,姿容非凡,大大方方地任由街侧的人看。
另一边。
大理寺府衙。
谢同涯还在为数不清的旧案烦心,又刚刚才和他的“好同僚”蔺效寒互相讥讽一番,神情不虞。
接到消息进来通报的下属瞥了眼上司的脸,斟酌道:“谢大人,谢娘子来了。”
谢同涯半支着侧脸,拿着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闻言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哪门子的谢娘子?”
“阿兄是不是批公文累得昏头了。”清脆声音响起的同时,谢明秋微抬着下巴慢慢走进大堂。
盘腿坐于榻上的谢大人手心的笔猛地一抖,不忍直视地看了眼被墨水染污的公文,扶了扶额,“谢明秋,你禁闭关完了?”
“自然。”谢明秋找了把胡椅坐下,面不改色地扯谎:“阿娘心疼我,定不会关我那么长时间。”
兄妹俩沉默着瞪了对方片刻。
谢同涯先开口道:“说吧,有什么事。”
谢明秋歪了歪头,步摇上长长的珠串晃动起来,问:“阿兄,昨夜里,是不是有武侯被袭击。”
谢同涯盯了自己妹妹片刻,叹气,把桌案上杂乱的公文往她那边一推:“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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