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褚桑

虽然是头一天上岗，但经过反复的练习和设想，湖心岛的放学铃一敲响，严阵以待的八七就像自己已经做过无数次一样，熟练地调整好了船头，将学宫里的先生们、学生们，还有随侍的宫人们全都依次送到了对岸。

        完成了这一切后，花园中渐渐人迹杳然。八七看四下无人，终于放松周身的骨头在船头坐了下来，一面舒展腰身，蜷曲腿脚，一面欣赏眼前的黄昏日落，满湖金波。到了这时，八七才慢慢回想起来，也突然回过神来：褚桑似乎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可为什么呢？

        当初离开虎园后，八七就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方才见了褚桑，八七只觉得高兴，高兴褚桑安然无恙，更高兴自己初来乍到，就有幸遇到了褚桑这个相熟的朋友。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八七。”

        八七循声回头：“褚桑？！”

        褚桑左右看了看，上船在八七身边坐下了。“你就是新来的船工？”

        八七低头看着面前的湖水：“是啊，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褚桑：“……你前段时间都在哪儿混啊？”

        八七听出褚桑的语气有些故作轻松，不禁叹了口气：“去了清理河道和水沟的地方，有时候也要清除墙壁上的青苔，还有屋顶的落叶和鸟窝。”

        褚桑点了点头：“怎么样？还算轻松吗？”

        八七叹了口气：“我在那地方学会了划船，凫水，还有潜水……你呢，你前段时间过得怎样？”

        褚桑：“那之后，我就被调回了这里。”又满脸怀疑地道：“是不是他们审你的时候你说什么了？”

        八七：“什么意思？”

        “虎园出事之后，我们两个是分开审的，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褚桑不自觉抓耳挠腮起来，“我一口咬定这事只是意外，他们也没对我怎么样，就把我直接调回来了；可你怎么会……你会不会不小心说错什么话了？”

        八七认真思索起来：“没有啊，我当时都是照你吩咐的说的，一口咬定事情只是意外，和你我没有关系。而且，审问的人好像并不在意我说了什么，只是随便问了两句就过去了，他们好像根本就不想追查下去……”八七要骂那些人一句尸位素餐，又怕自己只是为了琳琅小姐和琥珀的私心。

        褚桑：“我就知道你不会胡说，可你怎么会被贬到那种地方去呢？一定是他们搞错了！唉，宫中这种事时有发生，无故蒙冤，平白受罪的人大有人在，都是没地方说去。在这种上位者能一手遮天的地方，想要讨个公道比登天还难，简直是自找麻烦……幸好这些都过去了。”褚桑眼神游移不定，又道：“对了，你又是怎么被调到这里来的？从北人所调到养园所，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八七皱起眉头，小声嘀咕道：“……原来那地方叫‘北人所’？那牌子中间的那个字我不认识，一直也没敢问。”

        褚桑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都是这么叫的。”

        八七认真思索起来，过了好半晌，褚桑才不得不开口提醒他：“八七？”

        八七笑道：“对不住，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又道：“哦，对了，你问我，是怎么被调到这儿来的，难道不是因为这园子里刚好缺一名船工吗？还能是什么原因？刚好我很会划船。”

        遇到褚桑之前，八七一直想知道，离开虎园后褚桑是躲过了这一劫，还是和自己一样，也一直在某个连名字都搞不明白的地方煎熬受苦……而现在，这些疑问被解开了，他本该觉得心头宽慰，可不知怎么，总觉得哪里有点说不上的不对劲。“对了，听说琥珀死了。”

        “是啊，”褚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那两只狗是薛妃娘娘的，别说咬死它们的是头畜生，就算是你我这样的宫人，怕也要偿命。”

        为筹备宴会，隔天宫人们一早就来到了千寻湖：有的修枝剪叶，打理花木，有的测量场地，张灯结彩……只有八七，人生地不熟，又是第二天上岗，看众人忙进忙出的想搭把手，可勉强追着人问了一句，就遭到了对方的漠视和白眼；回岸边躲起来后，又怕被人发现，想来想去，心里直打鼓。因此褚桑找来时，一点动静吓得八七差点跳起来。

        褚桑招呼了八七：“你跟我来。”说罢掉头就走，看身后八七追了上来，才道：“昨天张总管训的话你又忘了？自己的事做完了就帮帮别人，虽然学宫没放假，可你也只忙那一阵，不到时辰你也不该藏起来偷懒啊！这两天大家都忙，正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换个机灵点的，说不定早给自己找事做了……”

        八七一本正经：“我没偷懒，我跟他们不熟，他们嫌我做事手生，不要我添乱。”

        褚桑笑了：“傻小子，一回两回是添乱，上手了不就好了吗？第一回他不要你帮忙，那你脸皮厚点，多问几回不就行了吗？你刚来，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放勤快点，一回生二回熟，还怕人家叫不出来你的名字？更何况，还有我呢！”在褚桑的带领下，八七终于和其他人站在了一起，心里也终于踏实了。

        八七早受够了以前无人交流、清苦寂寞的生活，如今经褚桑点拨，又有满地的机会满地的人，加上他本就勤劳能干，长得又端正，轻而易举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

        ……这场宴会举办得如火如荼，几乎每个人都从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薛妃得到了一场盛大而体面的生辰宴，国主用这场宴会讨得了薛妃的欢心，还换来了举家和乐团圆的一天。为这场宴会出力的宫人们也都拿到了赏钱，得到了陛下的认可。至于八七，此番借势让他真正融入了养园所，了解了千寻湖，收获了朋友，还长了见识。——他头一次知道这宫里原来除了薛妃，国主还另有三位妾室。只是她们虽然顶着夫人的名义，在宴会上也有一席之地，私下里却还是薛妃身边的侍女。

        宴会结束后的第二天，养园所的宫人们清理了场地，将千寻湖恢复成原样，他们的任务就算正式完成了。终于卸下了肩头的重担，所有人都欢欣雀跃地，把自己的赏钱清点到了不知第几遍；同时迫不及待地当众宣告起自己这些赏钱的用途来：有的喋喋不休地罗列了各种珍馐美味，打算一饱口福；有的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呼朋唤友，打算在赌局上大杀四方，痛痛快快地玩一场；有的要把钱寄回家奉养父母，有的要存钱养老……这一笔天降横财能实现几乎所有人的愿望。这一天就该是八七入宫以来，过得最开心、最热闹的一天了。

        然而众人说得越开心，越热闹，他的思绪就越是迷失在了过去，失落在了谷底。他发现自己连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愿望都没有！！他也想到了自己的娘亲，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也不知他们现在何处，过得怎么样？……还有以前学校里结识的那些朋友们，他们会争论谁的马跑得最快，谁的球技最好，城里哪家小姐最适合做妻子；他们会为了一场马球赛的胜利而欢呼，为自己能游过冰冷而湍急的河流而喝彩，却绝不会背地里谈论是非，取笑别人的短处，更不会因为主子一点赏钱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他们的命运似乎不被任何人或事主宰，他们轻视钱财，行君子风，讲义气，既不会因为谁忠诚善良就对他任意欺凌，也不会在别人对自己利用和拿捏时而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八七观察着众人脸上的喜色，沉默着，却也尽量挂起了一个相似的笑。他是一个“好人”，所以那天他和平时一样，也受到了很多邀请：有人预定了他的时间，请他抽出时间来帮自己的忙；有人约他晚上一起赌钱，还让他务必带够“粮食”；有人拉着他说悄悄话，声称自己又知道了谁的秘密，并让他保证不对外说出去；还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他这笔钱的用处，自称八七无家无室，又没有不良嗜好，所以有义务借他两个来使使……

        八七越发笑不出来，也待不下去，怕自己一时受不住，就暴露了自己的格格不入，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逃了出来。他不想被人找到，只是这会儿已经过了闭园的时间，想来想去，便打算去储藏室里躲一躲。虽然躲不了一世，能躲过这一时的喧嚣也好。

        不想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追了过来：“八七！”

        ——是褚桑。

        “有什么事吗？”八七停了下来。他现在只想尽快脱身，好一个人待着。

        褚桑三两步赶了上来：“我刚才就看你不对劲了，你没事吧？”

        八七：“我没事。”

        “什么没事啊？我都看见了！我早跟你说过了，脾气太好了他们就会欺负到你头上，你只当耳边风，怎么样？现在交朋友都交成冤家债主了。我知道你想跟身边的人打好交道，这是好事，但并不是只有逆来顺受、百依百顺这一个法子。这是行不通的。再说你现在已经不是新来的了，你也该拿出点颜色来给他们瞧瞧了。”

        八七没应声，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褚桑回头朝房门看了一眼，一面揽着八七往前走，一面继续眉飞色舞地道：“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都是些不成器的小喽啰，你对他们再好也是白费功夫，平时做做样子就成了，不然不光吃力不讨好，还得给他们拖累。要知道，越是有身份的人物，越懂得知恩图报，像屋子里那群人，他们就只知道得寸进尺……”

        “褚桑，你可能误会了。”褚桑才起了个话头，八七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这话八七已经听他说过了无数次。他曾经告诉过自己，凡是能“照顾”到他的上级，都是他特别关注的对象，对方的生辰，喜好，禁忌，乃至生活习惯，他都会铭记于心。而且八七曾亲眼目睹，褚桑一个人蹲在角落，全神贯注地在一只银壶上錾刻名字，那银壶是他为上级准备的礼物，他也曾拜托自己做了一对用来舒筋活络的小木槌，然后将那对木槌以他自己的名义送了出去。……

        八七：“我刚才只是、我只是想到了我的家人，所以才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是吗？我这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起你的家人呢？”褚桑露出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对了，你是罪籍，这说明你家中若有女眷或是小孩子的话，他们说不定也会被发落在宫中呢，不过也有可能是官邸，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说完还一本正经地思索起来：“你要是想知道他们的下落，我倒有门路能替你打听打听，不过可能要花费些时间。”

        八七神情一亮，但迅速说服自己冷静下来。“不必了。”

        褚桑一笑：“诶，先别急着拒绝嘛，虽然不一定能成，但还是可以试试。”

        来到养园所后，八七就像是重新认识了褚桑，这个新的褚桑随和讨喜，逢人就笑，善解人意，八面玲珑，全然不是当初看守虎园时，那一副冷漠又自大，仗着资历，始终高高在上的样子。然而相比之下，八七倒更情愿和以前的褚桑相处。——谁知道如今他这一副风吹不散，雨淋不坏的笑底下藏着什么心思，又在打什么主意？

        褚桑像是看穿了八七的心事，只笑道：“干嘛这么看着我？放心，我之所以答应帮你这个小忙，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罢了。”

        八七：“可我只是一个不成器的小喽啰。”

        褚桑明知八七引述了自己的话，却毫不介怀地哈哈大笑起来，只继续揽着他往前走：“走吧，我们去园子里说话，我有正事跟你说。”

        八七早知道褚桑在这养园所里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却不知道他能有如此门路，竟带着自己堂而皇之地来到了已经闭园的千寻湖。趁天色还早，千寻湖中空无一人，八七终于有机会划着船登上湖心岛，去那学宫里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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