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如梦盼佳人（二）

季演突然手足无措，情不自禁点了头。

        他把季小晴抱在怀里，往她卧房的方向快步走去，上身始终保留着空隙。

        但季小晴就像一只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小猫，胆怯而执着地要去搂他的脖子，身子轻微有些颤抖，他每疏远一分，她就连忙贴近两分。

        季演长舒一气，将怀中粘人的小身板掂了掂，借力靠近，多给了一些温度。她的身子真的很凉。

        二人一路无话，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季小晴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气息缓缓游过他的颈间，手指不自觉一圈一圈地绕着衣带，正琢磨，待会该怎么跟他说话。

        两地之间距离本就不远，再加上季演走得很快，这一路略微有些颠簸，季小晴每被颠一回，心里都控制不住咯噔一次。

        肯定把他气坏了吧。

        来到房间之后，季演将她的身子平稳放好，她迟疑着不肯放开，胆子大，手也不听话。直到季演轻微提醒一句“到了”，她才不得不把手放下来。

        季演今天的话不多，也没有主动提起昨晚之事，点了蜡烛之后就去忙着打水了。

        季小晴坐在房中等得忐忑，平时什么话都好出口，但就是到了关键时刻脑子跟被堵一样，她忧闷着靠在床头，暗叹自己像是一个做错事等待被审的犯人。

        一盏茶的功夫，看见季演端着木盆进来，她便老实地移正身子坐好，目光从门外一路跟随到床边，看他蹲在身前，给自己脱绣鞋、解罗袜。

        季小晴觉得他这么照顾自己，有一种自己卖了别人、别人还在帮着数钱的滋味，实在愧疚时就想想以前也曾三番两次这么被他欺骗过，左右就当是报了个仇。

        可他若是表现得委屈一点，或者直接生气闹上一闹，也不至于令季小晴闷得这么难受，他偏偏不动声色，轻柔有度，无微不至。

        双脚沾水时，季小晴应激地略微后缩了一下，季演稳稳扶住她的脚，问道：“烫？”

        她红着脸低下了头。

        水温倒是合适，就是心有点虚。

        她摇头。

        过程依旧无话，只有足帕打湿的沥沥水声，整间屋子沉默得过于压抑。

        “……谢谢。”季小晴不知该说什么好，决定还是先道谢再道歉。

        直到双脚被拭干后，这场要命的心理战才终于结束。季演扶着季小晴的身子使她躺好，被子也盖得严实。

        转身时，季小晴下意识就去抓他袖子。

        他回头笑笑，说：“我去倒水。”

        那只不听使唤的手捏了好久才肯放人。

        季演端着木盆出去，临走前依旧将她的鞋袜放在了远处。

        季小晴很疑惑，但也没说什么。

        等阿演回来，一定要好好给他道歉。

        她惴惴不安，平躺的姿势逐渐变为侧躺，两只眼怔怔地注视着那扇门，等得心里发焦。

        那扇门不开。

        她侧耳去听，凭借着傀族独有的灵识去捕捉流水倒入地底的声音。

        木盆好像被放下了。

        脚步声……

        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季小晴内心激动，迫不及待坐了起来，双脚吊在床边等着。

        没动静了。

        她继续听着，外界的声音从清朗逐渐变成模糊，直至到无。

        她又去嗅。

        但就连傀符的气息也没有。

        那扇门不开。

        此时心底就像是一张空白的绣布，拧紧了再慢慢舒展，舒展了又被拧紧，最后皱皱巴巴地撂在桌上，还能纹刺，但再也绣不出旖旎。

        后来季小晴明白了，季演为何会把自己的鞋袜放得这么远。

        他知道季小晴不会光着干净的脚走下床，所以，他不来，也不希望她找。

        季小晴离开过季演很多次，每次都能被他以各种方法挽留，而这回，他不声不响走，和当时在文姑洞里一样，她满心内疚，却无从补偿。

        此刻心如刀绞，仿佛有一片并不锋利的残刃正在刮蹭着血肉，深埋在体内的毒物似如情根，它冒头而出，寸寸生长，穿过五脏六腑，吸附四肢百骸，无从忍痛，无从止息。

        这一晚，火烛彻夜不熄。

        后来，鸟叫虫鸣，大概已是第二日。

        季小晴拖着疲倦的身子去往灶房，发现有两个中年的陌生人正在埋头忙活，男人在角落砍柴，女人正在烧火做菜。

        女人看见季小晴来，立即在身上擦了擦手，张口笑道：“姑娘，你醒过来了。我是新来的厨娘，以后就由我来伺候姑娘啦。”

        季小晴一脸不解，正想开口问二人来处，这时砍柴的那位男人扭头过来，暂时放下了手里的活，也是一副慈善模样。

        “姑娘，你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

        季小晴扫了一眼周围，石桌上摆满了新鲜的蛋肉和菜。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她问。

        厨娘：“哦！是一位姓季的公子把我们买下来的，叫我们专门给姑娘做好膳食。哎？你想吃些什么呀？”

        季小晴有些无措，其实她来并不是自己找吃的，而是奉门最近一日四顿，她已经习惯了有空就往灶房里跑。

        她紧了紧唇，难为情地说道：“可…我家有好多人呢。”

        厨娘举止豪爽，说话嗓门也大，“姑娘放心，我都知道，饿不着他们的。”

        季小晴还是有些不安，但也明白自己可能再也做不出适口的饭菜，她认真给二位道谢。后来又担心他们会被战事牵扯，犹豫了片刻小心问道：“你们，出得去吗？”

        这座被傀阵封锁住的仙门，一旦进入，还怎么出得去。

        砍柴的男人从缸里舀了一碗水，大口大口地咽下，而后随意抹了抹嘴，说道：“买菜的时候会有人放我们出去的。”

        季小晴松了口气。指着他刚才舀水的那口缸道：“那个有些脏，不能喝的。”

        “噢，没事儿！我们土生土长，这里的山水都被我喝惯了，”男人目光转向厨娘，声音瞬间温柔了下来，“倒是我媳妇儿，得喝点干净的清泉。”

        厨娘瞳孔一阵，揪了下他的肩膀，“你这死鬼！没看见姑娘还在吗？能不能正经点！再说了，如今这奉门哪里还有清泉。”

        季小晴：“……”

        如今这味觉失灵，但怎么就感觉酸甜苦辣被自己同时尝上了。

        “这里有清泉，”她顿了会，清清嗓子说道，“从灶房出去一直往东走，会经过一条长道，顺着草地仔细找，旁边有条小路，一直走，能看到溪流。”

        男人很认真地记着，这时厨娘突然打趣，问道：“这么熟悉…姑娘不会是这家的主人吧？”

        季小晴摇了摇头。

        转身要走时，她听见男人悄悄提醒了厨娘一句：

        “哎呀，人家姓‘季’，不知道的不要多嘴嘛。”

        “啊？合着他们是一家人啊？我还以为……”

        不久后季小晴就吃上了热乎的饭菜，只是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厨娘在旁边舍不得走，期待着问她：“怎么样？合口吗？”

        季小晴点了点头，“好吃。”

        “好吃就行！”厨娘满意地搓搓手，“那我下去继续做了，季公子那家子还在等呢。”

        这对夫妻当真是不见外，胆子也够大，这么多鸟妖魔兵在场，还能面不改色地把食物一碗一碗端到人家手上，好在大家都足够礼貌，看起来一片和谐。

        季小晴用完早膳后就信步来到奉书楼，见到了被困在傀火里的阿树和奉诀。

        奉诀盘膝恢复真气，旁边的阿树一副讨债的样子看着她，叉腰说道：“季长老，这季演可了不得哟，看看把我给烧得，麻烦您，给我找一身合适的衣裙过来，我换着穿。”

        季小晴习惯了这人阴阳怪气，也知道阿树受了委屈，她朝二人走近，脚下踩着傀火，“他在哪？”

        阿树“哼”了一声，用唇语说着：没、良、心。

        季小晴微微示意，提醒她还有别人在场。

        阿树：“不知道，估计正在和傻鸟算计着呢。”

        季小晴“哦”了一声，掉头准备离开。

        “就这？”

        阿树连忙把她叫住，用唇语继续说着：重、色、轻、友，靠。

        这时，同样身处火中的奉诀突然睁眼，在自己与阿树身上施了一道屏障，抵御住了火势。

        随后又开始凝神，进入了下一阶段。

        眼见他真气恢复，阿树兴奋得连连拍手，“好哇！”

        她立即查了查奉诀当前的状态。

        【[奉诀]人物状态如下——

        仙力值：85％

        感情值：70％

        生命值：80％】

        阿树：“快！把阿音叫过来，让他们两个啵个嘴。”

        季小晴：“……”

        “快呀！这么好的机会，就应该趁虚而入，男人受不了的。”

        季小晴立即蹙眉，阴着脸转身走了。

        季演与几位头领正在商议如何处理奉门之事。

        婴勺发现他今天走路有些不太对劲，趁着茶歇时间问道：“尊主，你腿也瘸了？”

        后来婴勺也不知为何，就这么被另一人踹了出来，原因是鸟话太多。

        他怎么都弄不明白，但确实是觉得尊主今日面色不对，商量好的事情转眼就忘记，而且下盘不稳，着实是瘸得不轻啊。

        而后长吁短叹地望了望天，那四双大眼圆溜溜地到处巡逻，这才想起明日会有傀族的人到临。

        魔族天生不畏惧傀，他们这趟要是防卫不当，估计还会成为大家的果腹之餐，但此次下山估计整个傀族都已知晓，这场战役，不太好打。

        后来婴勺突然又想起，以前尊主暗杀傀灵的时候，每颗黑黝黝的心脏经手，一到半夜都会痛不欲生，浑浊漫身，消形化影，那是某个凶灵对他最残厉的惩罚，但他由始至此，依旧松不开手。不知这回，是否还能安度此劫。

        屋子里的那几人一商议就到了半夜，婴勺被同伴踹醒的时候，旁边的蜡烛都燃尽了。

        他扶着一边屁股去追季演，想求尊主给刚才踹自己那人一个痛腚思痛的教训，不料告状告错了时机，尊主好像心情不大好。

        季演突然烦躁，提腿就踹平了他的另一边，自己不小心跛了两步，问道：“还疼吗？”

        “也、也不是很疼。”婴勺低声说着，转头就抹了两滴眼泪。

        季演站稳脚跟，异乎寻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傀族到此，把她带出来。”

        “……白？”

        “嗯。”

        季演说完就走，萧条的背影一路沉稳。

        婴勺目光炯炯，下意识追捕他脚下的黑影。

        “你可别再出来折磨他了。”

        行至转角时，季演在熟悉的墙边看见了她。

        季小晴不同昨日。

        她身着一袭中衣，披散着长发蹲靠在石墙边，目光呆滞，似是半夜里突然爬起来一样。

        小梦使依旧在她身边玩闹，周身赤红的孩童活跃在她面前，显得她更如白雪一般沉静。

        小梦使兴奋过了头，不慎撞到了另一位的身子，他连连后退，看着这身黑影吓破了胆。

        季演纹丝不动，默默等他逃走。

        直到对上季小晴的眼，他才和煦笑了笑。

        “怎么在这里呢？”他蹲下轻声问。

        季小晴目光变柔，圆溜溜地紧紧跟随。这回别无二话，双手熟练一搭，锁紧了他的脖子。

        季演外表反应不大，却不自然地缩紧了筋脉。

        “阿演，”她小声娇嗔，“你怎么不回来了？”

        季演喉头上下一滑，什么话都出不了口。

        季小晴没等他反应，空下一只手轻轻掀开自己的裙角，指着脚踝处那块血淋淋的伤口。

        “你看。”

        季演低头去看，微微蹙眉。

        那是被傀火烧伤的痕迹。

        “你房里有药吗？”他问。

        季小晴摇头，那只手继续搭回他的肩膀，倾身靠前，等着他抱。

        季演想起前几日自己受刀伤时，她留下的伤药还没用完，但也不在身上，在自己房中。

        他上身一僵，有些犹豫。

        季小晴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也不管他会怎么办，闭上眼就这么睡了。

        后来那只手终于移了上来，在颌角处轻轻沾摩。

        “那我带你…去擦药。”

        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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