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七章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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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下午的时候,沈弄依旧按时带她去看心理治疗师。那家治疗室的名字叫静港,在一条小巷的尽头,很隐秘,很不容易被找到。
但那里的口碑很好,沈弄费了一番心思才找到那么个地方,治疗效果好,还不在闹市,方便带许负过去。
迟夏的季节,天气还是很炎热的,甚至达到了三四十度,他却不敢给她穿太薄的衣服,还是穿着长袖长裤,走在街上还要戴帽子。
戴帽子是怕别人认出来她,穿厚衣服是怕她受凉气了,她的身体不比从前,不能再折腾了。
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站在门前,她只穿了一双拖鞋,细瘦的脚腕白晃晃的露在外面,上身穿了一跳白色吊带缎面连衣裙,头发松散的盘在后面,戴着一架宽大的眼镜,整个人温柔又慵懒。
叶榆对着他们笑了笑:“沈先生,许小姐,二位来得挺及时嘛,里面请。”
沈弄握了握她的手,让她安下心来就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叶榆道:“我先带着阿负上去,你在这里等吧。”
沈弄点了点头,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这里是有上面的监控录像的,上面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这里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现在的许负疯得很彻底,语言开导已经不顶什么作用了,叶榆只能先引导着她去学会一些基本的为人的技能,比如拿筷子,拿勺子,穿衣服,或者说一些简单的词汇,“救命”“请帮我”之类的。
叶榆是个很耐心的心理医生,总之比沈弄耐心的多,许负就算把她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也不生气,还是很耐心的劝慰着她。
沈弄看着监控器里面的录像,里面的叶榆正在教许负吃东西,她手里拿着一个香蕉,梗着脖子,艰难的剥着上面的皮。看到这,他的心就忍不住一阵阵抽疼,曾经那样聪明的小姑娘,现在连吃香蕉都那么不利索。
本来应该是两个小时的心理治疗,叶榆硬是给加到了两个半小时。
沈弄就在下面坐着看着,叶榆的治疗是很管用的,让他省了不少力气。完事之后,叶榆先让许负去一个房间先去玩,自己下去跟他汇报情况。
“她不是高考之后才这样的吗,高考分出来了吗?”
沈弄淡淡道:“出来了,七百零一。”
叶榆明显惊讶了一下:“这么高,她以前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啊。”
“是啊,她以前特别聪明。”
叶榆顿了顿,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转了转手里的笔又问:“到底是为什么,她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一个人吧,可能也因为很多人。”
他不能告诉她许负的事,太多事造成了如今的结果,小时候的不幸,或者是长大以后的谢致远,孟澄,甚至陈妄,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别人诉说她的事。
“沈先生,世界上你要对两种人坦诚。一是你的律师,二是你的心理医生。”
“有些事不方便说。”沈弄笑了一声,“我先带她走了。”
沈弄牵着许负的手离开,这里离他们家也不算远,他又想让许负多出来走走,就没有开车,她一般也不怎么闹腾,走在路上也不会被别人发现她有问题。
“跟我去旧货市场看看好不好啊?”
沈弄握了握她的手,许负没有回答,用牙齿专心撕咬着嘴里棒棒糖的糖纸,他转头看了看她,发现她正咬着一块糖纸往下咽,就连忙捏住她的嘴,“不能咽,吐出来,快吐出来!”
许负咳了两下,把嘴里的东西吐到了他手上。
沈弄松了一口气,把她嘴里棒棒糖的糖纸撕开再递给她,许负塞进嘴里,吧唧尝了一口说道:“甜!”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样也挺好,她现在的智商连个三岁小孩也不如,什么都不会思考,也没有那么多烦恼。
许负躲开他的手,吃了一口糖就忽然把它丢出去摔了,继续怪诞的笑着,他照例替她把口水擦掉,按了按她的下巴,让她把嘴给合上。
昭市的旧货市场是一条街,里面的东西比外面要便宜很多,家里有什么被许负砸坏以后,沈弄就会到这里来添置。
走到一个家具店前,沈弄就领着许负走了进去,前两天许负在茶几上碰到了头,还出了血,他得在这方面多照顾照顾她的需求。
“老板,你们这儿有防撞条吗?”
“有的。”老板道,领着沈弄去拿防撞条,“有塑料的,还有这种软硅胶材质的,先生你要那种?”
沈弄道:“拿软硅胶的吧。”
“看你这么年轻,家里就有小孩子了?”
他笑了笑:“是妹妹。”
沈弄说了长度,付完了钱。一转头,却没看见许负。忙着急的问:“老板,你看见刚才在这的姑娘了吗?”
“刚才还看见呢,给你女朋友打个电话不就好了,这么着急干什么?”
沈弄不跟他废话了,拿着东西就跑出去找她,整条街没有多长,一眼就可以望到头,但没有看见许负的身影,他就开始一家店一家店的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十七八岁戴着机车帽的小姑娘,答案无一例外,都没有。
天渐渐沉了下去,沈弄问完了整条街都没她的下落,要是天黑了可就真的不好找了。她一个小姑娘,大晚上的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更何况她现在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疯子。
各个商铺也渐渐关门了,沈弄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他没有办法,甚至连城市的各个角落都翻遍了,只能先去派出所报案。
幸好派出所还是有人在的。
警察见有人来报案,照例询问:“请问你那个妹妹有什么特征吗?多大了,穿着什么衣服?”
“她长这个样子,”沈弄拿出手机,翻出她的照片,是准考证上的证件照,“十九岁了,丢的时候穿着白色卫衣蓝色牛仔裤,戴着一顶黑色机车帽,已经丢了好几个小时了。”
“她十九岁了?”警察皱了皱眉,“都已经成年了怎么会丢呢?”
“她不一样,她——她疯了。”
做笔录的警察顿了顿,随即表示认同的点了点头:“先生,您也别太着急,我们找到会立马通知你的。”
“谢谢您了。”
沈弄从派出所出来,也不敢回家去开车,这样的话找起来就更不容易了,他就腿着走,从旧货市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一圈一圈地找,把每一家开着灯的商铺都问了一遍,一晚上都没有合眼,还是没找到她,只能等派出所的消息。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抽烟,看着太阳慢慢升起来。天亮了,人渐渐多了起来,沈弄又把原来的地方全都转了一圈,又决定扩大寻找范围。
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已经是下午了,沈弄跑回派出所的时候就看见许负抱着膝盖一个人坐到角落里,谁都不让碰。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身上沾满了一种难闻的恶臭味,像是泔水桶里面的剩菜剩饭混在一起一样。
沈弄一见到她,也是实在急得忍不了了走过去骂道:“你他妈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了找你腿肚子都他妈跑转筋了,我就一眼没看着你,你还真能耐啊!”
许负就坐在角落的地上,面对他的斥骂缩得更紧了,又忽然地笑了起来,梗着脖子,头歪向一边,扯弄着自己的头发,呜呜呀呀的叫着。
“先生,您先别着急,您先别着急……”
派出所的警察见他再说两句就要动手了,连忙把他拉到一边,“她现在这个样子,你怪她又有什么用?”
沈弄冷静下来,看着眼前的许负,难道她想这样吗,她只是生病了。
“你们是从哪里把她找回来的?”
“不是我们,是丽豪酒店的工作人员把她送回来的,他们在酒店后面放泔水桶的地方发现了她,她跪在那里找着食物吃。”
她在那里跪着找食物吃。
对,她傻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弄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一下子把他给泼醒了,就算现在她不知愁苦,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就算她好了以后会痛苦,她也要好起来,他不能剥夺她这个权利。
他走过去抱住她,不停的道着歉,眼泪全都流到了她散发着酸臭味的衣服上,“对不起对不起,是阿弄哥哥不对,我不该吼你的,都是阿弄哥哥不好,我再也不这样了。”
许负无法去感知他的情绪,一把推开了他,抱着头蜷缩在角落,嘴里不停重复着那两个字,“不要,不要,不要……”
一旁的女警见状况不对,先把沈弄拉开,再到一旁去安抚着许负,好一阵她才平静下来。
其他的警察也训着沈弄,“你朝她发脾气顶什么用,你妹妹这样你就该多留意一点,在做一个那种小牌牌,写上家人的联系电话,这样走丢了也能让人给送回来知道了吗?”
沈弄听着训,忙点着头,刚才的戾气全都不见了。
真他娘的日了狗了,他沈弄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谁敢教训他一句手都给人家掰下来。
等许负缓过来了,警察又检查了一下沈弄的证件什么的才放他们离开,沈弄领着许负回家,给她洗了澡把她安顿好自己才开始忙。
他把许负所有的衣服都找了出来,又找出针线包,一针一线的在她衣服上缝上自己的名字,电话,家庭住址。
缝了两件衣服,手上扎了十几个针眼,沈弄立马就放弃了,把她那几件衣服给收拾了一下,明天打包送去裁缝铺。他又在网上看了一些小孩子用的带定位的电话手表,下单给她买了一个。
这样也算万无一失了,以后就算再丢了,他也能找到她。
后来的几天他也没怎么带她出去过,只是偶尔买菜的时候带她去,她指哪个菜他就买哪个,虽然做的还是不那么好吃,但起码也能下咽。
许负还是没学会拿筷子,吃饭的时候就握着筷子来回插,沈弄怕她用筷子捣伤了自己的嘴,就给换成了勺子,要么就是自己喂她吃。她虽然还是像以前那样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但总归是和沈弄亲近了一点。
沈弄教了好几天,许负才学会叫他的名字。他又教了好几天,她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八月份初,华大的新生要先去学校报道一次或者领一些资料,到九月份才真正开学。
他带着许负提前很早就到了地方,人还不是很多,几乎没有来的,只有招生办的老师在那里工作着。
他走过去把许负的资料递给招生办的人,高考准考证,身份证复印件,高考成绩打印单,已经报考证明和录取证明。
老师打开资料一看,惊讶了一下:“原来是状元啊,还是工程物理唯一的女生,录取通知书去那里领,还有一些资料学费卡,然后去那里照一张两寸的证件照。”
沈弄犹豫了着,还是说道:“我想给她办休学。”
老师怔了一下,“这……为什么要给她办休学?”
“她生病了。”沈弄道,“可能不会好了。”
“冒昧问一下,她是……生了什么病?”
沈弄皱了皱眉:“脑子有病。”
这句话虽然听起来像是骂人的话,但他确实说的很精准,许负就是脑子有病。
说完,沈弄就给他们看了医院的诊断证明,躁郁症,精神紊乱,重度精神病,简而言之,疯子傻子都可以用来形容她。
老师拿过来翻看了一遍,又看了一眼沈弄旁边牵着的,向校园里四处望着的许负,低下头打了个电话,“我带你们到教务处去吧,到那里签一下证明。”
沈弄牵着她跟着老师上了楼,他还记得他以前跟她在房顶上提起过的梦想,那时候他们一人拎了一罐啤酒,她十岁,他十四岁,他对她说,“丑八怪,知道华大吗?我以后会去那里上学的。”
“华清大学,你提过好几次了。”
“你也要去那里,知道吗?”
许负把啤酒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口:“行,你去不了我帮你去,你去了我跟你去——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这里也曾是他的梦想,后来变成了她的梦想。
上了楼,人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报名了,沈弄站在楼上的回廊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他们两个也应该像这样,在家人的陪伴下来报道。
可是在十五岁那一年,他们的命运都被彻底改变了,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被抓走以买卖毒品的罪名被执行死刑,他在那一年辍了学。
华大跟别的大学不一样,上华大也需要政审,这样一来,他不仅连警校,军校上不了,连华大这条路也彻底被堵死了。
沈弄在一个狗窝旁喝了三天的酒,醉的也跟条野狗一样,后来还是被罗茵拿着棍子撵到家里硬醒的酒,他再去上学,学校里的人都管他叫小毒贩,他就跟他们打架,打了几次,学校里处分的反倒是他。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再也不肯去上学了,被罗茵拎着耳朵教训了几回还是不顶用,罗茵就不再管他了,任他疯,任他打,出了问题都是她来善后。
许负十五岁那一年,被罗茵送到了沄市,也是那一年罗茵被查出来了血癌,罗茵本来想藏着不说的,但还是让许负发现了。
也就是从那一年,她开始了她悲苦的一生。
以前的生活也幸福不到哪里去,但却就是从后来开始,骆驼身上的稻草越来越重,终有一天,骆驼撑不住了,大厦也少了最后一根横梁,彻底坍塌。
他们跟着老师走到办公室,她从电脑上操作了一番,然后打印机里印出来两张纸,女老师盖上学校的公章,然后递给沈弄,“最好是本人签字,监护人也可以。”
沈弄还不是许负的监护人。他想了想,握了握她的手,拿过那两张纸放在桌子上,指点着她:“把名字写在这里,就像我教你的那样,知道吗?你可以慢慢来,没关系的,不用着急。”
许负握住笔,连最基本的握笔姿势都没有,像抓什么似的把笔整个的抓住,一笔一划慢慢地写,一式两份,要写四个字,许负足足用了两分钟。
女老师看着眼前的人,那么漂亮,是看一眼就觉得聪明的女孩子,七百零一分的状元天才,竟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连写两个字都这么费劲。
沈弄又看了一眼华大的校园,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小阿负,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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