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XXXV.意志

伊利亚德没有听清加卡尔的话语，但巨大的本能迫使他运转法阵，追踪敌人消失逃遁的痕迹。他那戴有黄金戒指的右手，抬起在虚空里，并发出一道胜似斜阳的，淡金色的光芒。那光芒在咒语的催动下变幻，化作飞向道路尽头的锁链，尔后“喀拉”一声，仿佛被锚定似的绷紧。然而这锁链却并没有继续维持下去，只是在片刻的闪烁以后，消失在向晚的天空里。

        伊利亚德意识到，他的对手是吸血鬼，并且不惜切断身体也要从麦克林的禁锢里逃脱。他于是有些莫名的愤怒，但就在这愤怒主宰他以前，却又因加卡尔染血的伤口而茫然退却。这位伯爵垂下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看着那位南欧青年手上淋漓洒落的鲜血和眼底满不在乎的神情，便忽然心痛得无话可说。

        他自诩保护一切，看破一切，却实然什么也没能保护，什么也没能看破。而他所背负的力量，所背负的荣光，甚至都在此时此刻，失去了许多曾经无可替代的含义。人类如此血泪斑驳的战斗，难道仅仅是为了正确，仅仅是为了大义，仅仅是为了无悔的感情？

        他不能确信。

        伊利亚德这样想着，看见夕阳沉没在地平线里，看见靛蓝色的夜幕徐徐升起。他便在这昼夜交替的一刹回过头去，向听见枪声赶来的法皇眼守卫说明着情况，尔后拿出烟卷，咬在血色淡薄的嘴里。人们于是惊惶起来，于是在巴黎支部的大门前来来去去，并用红灰两色的织带封锁现场，拿来担架和处理伤口的医疗器具。

        加卡尔看着那些穿红灰制服的，四处奔走的身影，很想说自己肩上的擦伤不至于这样兴师动众，但当他抬头望见那位伯爵脸上晦暗不明的神色的时候，心里便刹那间腾起一股奇妙的感受。他在目光玄妙的交错里，忽然感到那位伯爵似乎在恼怒，似乎在痛苦，又似乎夹杂了一点毫无效用的叹息。

        他于是有些捉摸不透伊利亚德的心绪，对他而言，那位伯爵的宽恕，那位伯爵的正义，都予他彻悟，又予他似是而非的希冀。因他实在不够值得，也不能报答，如此温柔善良的伸手，如此真诚恳切的付出。而说到底，他也依然怀抱着懦弱可鄙的魂灵，不敢向那位伯爵，不敢向真正愿意明了他的人，说明那些血脉里缠绕的宿命。

        他身上的牢笼是自己设下的，他命运的车轭是自己套上的，但他不思悔改，不知痛苦，并与此同时因惩罚而倍感安心。他是罪人，他是叛徒，他合该承受许多撕心裂肺的感触。

        加卡尔想到这里，垂下双眼，望着天空散落的暗淡星子，月光雾一样的笼罩，让无边无际的黑暗更加冷冽。他有时会毫无缘由的想，或许吸血鬼本身，就是恶魔垂吊在人间的毒钩，勾引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却又在漫长的，成千上百的煎熬里，把世上的喜悦也抹灭殆尽。

        但就在这个时候，特里斯坦，那位巴黎支部的行动队长，忽然步履匆匆的向他走来。而在特里斯坦背后的夜色里，许多手拿木板夹与电筒的支部成员一路跟随着来到面前，并迅速清理现场，调查起事件发生的痕迹。

        特里斯坦似乎已听说了一切的来历，听说了夕阳残照里的枪声，因此没有向加卡尔多作问询。他的模样依然有些落魄，有些不修边幅的潦草，头发是乱蓬蓬的，眼里含着血丝。但他的精神却很好，又或许是这场难以预料的危机，正迫使他打起所有即将耗尽的精力。

        伊利亚德看着特里斯坦，并让身边的部下们把加卡尔带到巴黎支部的附属医院里去。他顿了顿，又从口袋里拿出烟卷，用纯金打造的火机点燃，尔后指着道路尽头的虚空，对那位行动队长说道：

        “我在加卡尔受伤以后，用魔法追踪子弹的来历，抓住了袭击我们的吸血鬼。但那个吸血鬼却立刻切断身体，逃离了魔法能够触及的范围。然而只要你沿着这条道路追踪下去，附近适合狙击的地方，一定会有那个吸血鬼留下的沙砾。”

        他说到这里，又看向特里斯坦的眼睛，并似乎仍有许多未尽的言语。那位行动队长于是不敢开口，不敢说出心底潜藏的疑惑，只能心怀忐忑的，与那双圣人般的眸子对视。半晌，伊利亚德才接着说道：

        “这起事件并不如你所见的那样简单，其一是吸血鬼在黄昏活动，不禁让我想起从前沙特尔部门发生的事情；其二是吸血鬼知道麦克林的魔法，因此也许和朱利安有所联系；其三是吸血鬼袭击的目标是我，不排除因为那些你正在调查的东西。”

        这三点，让特里斯坦的心弦立刻紧绷起来，他理解伊利亚德所说的意思，更理解这位伯爵不曾宣之于口的忧虑。他望着不远处凄凉冷冽的月色，望着月色下伊利亚德沉默的侧脸，忽然有种如临深渊的错觉，并意识到巴黎支部是非交错的漩涡即将卷入许多有幸或不幸的魂灵。他为此暗自思索起来，希望对那位伯爵有所帮助，更希望对渺小无措的自己有所救赎。他于是想起了一件事情，一条魔咒，一个传说：

        “伯爵，您知道罗萨莉塔的故事吗？”

        罗萨莉塔，游走在欧洲大陆上的女杀手。传闻她是吸血鬼在人类世界的伪装，并在黄昏出没，以不可思议的手法杀死目标也杀死自己的雇主。然而却没有一个活人见过她的面目，更没有一个活人能证明她的身份。

        伊利亚德受特里斯坦提醒，心里豁然开朗起来。如果是那位传说中的女吸血鬼，那么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缘由，并且有了可供追溯的实体。但与此同时，伊利亚德又不禁回想起维多的计划，如果罗萨莉塔是维多的手下，那么这位独手吸血鬼究竟在筹划着怎样庞大的阴谋？

        他不明白，却看见巴黎支部的秘书长卡丽卡，也跟着从支部大楼里走了出来。那位秘书长穿着法皇眼的红灰制服，长长的黑发挽在肩上。她显然也听说了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于是脸上带着某种不可消解的疑惑与忧愁。她步履匆匆的，来到特里斯坦和伊利亚德面前，向他们问好，尔后略带试探的说道：

        “支部长在和罗马方面的通电话，如果需要的话……”

        “不，不用。”

        伊利亚德摇了摇头，示意这件事件并没有那样紧急，也没有卡丽卡所想象的那样严重。他呼出一口灰白雾气，看着特里斯坦的眼睛，并用目光指使这位行动队长的言语。特里斯坦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扭过头去，对卡丽卡说：

        “我和伯爵在医院还有事情，恳请你管理现场，指挥行动队的工作。”

        卡丽卡听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在那位伯爵面前终究失去了反驳的余地。她点了点头，并转身分配起线索调查的任务。特里斯坦于是领着伊利亚德，向铁艺大门内的附属医院走去。而直到四周空无一人的时候，他才从制服外套里拿出一叠资料，并对伊利亚德语调严肃的汇报：

        “这是与您列出的，一系列可疑事件有关的人员名单，请您务必小心处理。”

        特里斯坦说完，内心沉重的感情却并没有消减，反而因对同僚的怀疑而变得更加深切。他沉默了片刻，又想起加卡尔的事情，于是对伊利亚德接着说道：

        “伯爵，如果这次袭击是为了这件事情……”

        伊利亚德把资料收进怀里，蓦的抬起眼来看他，神色在月光下泛着可怕的冷峻。那位伯爵残酷的意志，孤高的心绪，权柄的代价，神圣的证明，忽然尽数在特里斯坦面前显现，忽然尽数在黑暗的空中咆哮。

        他说：

        “麦克林绝不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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