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Ⅶ.巴黎

夜晚九时左右，伊利亚德与特里斯坦终于从图尔郊外到达了巴黎中心，支部长波诺瓦预先在凯旋门附近的酒店里安排了住处，因此双方决定在正式巡检以外，开展一次短暂的会面。

        伊利亚德从轿车里走下的时候，夜已很深了，街边闪烁的灯火在秋露里映照，投下一片斑驳迷离的光影。梧桐树金黄的叶片堆满了石阶，随着人的脚步，沙沙的卷动着，轻盈跳跃的滚落。

        酒店是巴黎市内为数众多的高级旅馆之一，招牌上嵌着铁艺鎏金的古典装饰。穿黑色立领外套的员工接过行李，推动玻璃彩绘的旋转大门，让花香与暖气扑上远道而来的，宾客的脸颊。

        伊利亚德还是穿着那件宽大的老式工装，于这周遭上流典雅的氛围有些怪异。但他眼里的神情却是从容的，却如同他手上的黄金戒指一样，散发着压倒一切的权柄。他那襻带装饰的皮质手提箱遗留在先前的列车上，好在乘务员中有人经历过吸血鬼事件，并立刻联系了法皇眼的巴黎支部，才免于需要失物招领的结局。

        “伯爵，支部长在五楼的房间里等您。”

        特里斯坦，那位巴黎支部的行动队长，从酒店前台处得到了消息，便这样对伊利亚德解释，又伸出手去，向过道里的升降机带路。他一面缓缓的走着，一面回忆起伊利亚德在途中问答的说辞。虽然并非全无可能，但罗马总部派遣这位伯爵，派遣十二枢机中顺位第六的，以冷酷著称的“屠夫”来到巴黎，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是出于寻常的工作检查。

        然而，如果不是工作检查，那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什么呢？

        特里斯坦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恐惧。事到如今，能够令他害怕，令他产生畏惧的东西已屈指可数。但他重视巴黎支部的一切，重视波诺瓦与卡丽卡莫大的努力，重视所有成员牺牲的鲜血。他们的工作也许并不完美，可其中必然包含着崇高的信仰，包含着无私的付出。他不愿这些美德受损，不愿这些美德在那位伯爵洞悉彻查的目光里展露瑕疵。

        特里斯坦于是挣扎起来，进而从心底里生出些迫切的期望，期望伊利亚德能给他一个痛快的结果，一个粗莽的答案。如他能知晓自己过错的话，如他能承担同僚过错的话，他恳求伊利亚德利落无情的裁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含着沉默的目光，用掌控一切的眼神穿透他一无所知的魂灵。

        就在这时，升降梯的电铃响了起来，带花纹装饰的移门缓缓打开，一道铺着深红地毯的走廊便在昏黄灯光里显现。特里斯坦邀请那位伯爵先行，又步履匆匆的跟在他身后，来到走廊尽头的豪华房间。

        木质的双开大门紧闭着，特里斯坦叩动门板，并垂下双手，等待着来自房间内部的回应。片刻以后，门锁转动起来，一位身穿法皇眼红灰制服的，黑色长发的年轻女性便推开房门，站在特里斯坦与伊利亚德面前。

        她的身材高挑修长，侧腰别着錾刻圣经的银色□□，后腰则是一把银白色的，宽大的曲刃猎刀。这柄猎刀的名字叫做“银牙”，是从前波诺瓦的佩刀，伴随他与吸血鬼战斗，伴随他一次又一次的凯旋。

        “伯爵，这是秘书长卡丽卡·罗宾。”

        特里斯坦这样殷勤的介绍道，并退开一步，邀请那位伯爵到房间里去。伊利亚德曾听说过卡丽卡的故事，也听说过波诺瓦将她从血里火里拯救的过去。她是巴黎支部所抚养的，也自然投身于巴黎支部的工作，为人类同吸血鬼作殊死决绝的斗争。而在多年以后，波诺瓦因衰老而不得不分担事务的时候，她也自愿放弃了行动队的席位，以秘书长的身份辅佐这位老人的一切。

        这是人类普适的感激，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温情。伊利亚德敬重这种感激，也敬重这感激里的温情，于是他诚恳的伸出手去，与这位女秘书长作亲切友好的问候。

        卡丽卡恭敬的回答着，又让出门口的位置，请伊利亚德到沙发上谈话。沙发边上，站着位手拿拐杖的，身材佝偻的银发老人。老人的面孔棱角分明，乱发映衬着高突的颧骨和鹰钩形的鼻梁，一双血色淡薄的嘴唇时常抿起，嘴角向下，自苍老里透露出一股从未犹疑的，无可争辩的威力。

        这便是巴黎支部的长官，特里斯坦与卡丽卡的上司，“银牙”波诺瓦·佩兰。伊利亚德看着波诺瓦，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怅惘的悲凉。波诺瓦的岁月已到了尽头，似乎每次呼吸都消耗着莫大的力量，都燃烧着生命的余烬。但他的姿态却又那样坚实，那样充满了战士的意志，那样仿佛与人类的所有勇气同在。

        伊利亚德于是忍不住想到，这便是人类无法逾越的道路，便是人类脆弱而又无奈的生命。他已目睹了许多传奇的落幕，并要继续这样目睹下去，直至成为别人目睹的结局。

        与此同时，波诺瓦也怔怔的看着伊利亚德，看着他陈旧衣装下掩盖不住的，独属于麦克林的气息。他忽然意识到，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位年轻的麦克林家主，正越来越酷似他名为巴提斯特的父亲，酷似他名为威廉的祖父，酷似任何以麦克林为名的英雄。而那双灰绿色眼里的，仁慈温柔的目光，也越来越具备拯救的力量，并如从前那些麦克林一样，无所不能的拯救着他。

        他于是情不自禁的，虔诚的弯下腰去，显现出一股莫大的臣服。而这臣服正如教徒之于他的教义，战士之于他的战旗，有着坚定如铁的内里。波诺瓦一面用手扶着右胸，一面尽自己所有的努力与顺从，对伊利亚德充满谦恭的说道：

        “感谢您远道而来。”

        伊利亚德听了，受他那扶右胸的动作提醒，意识到这是信徒间曾有的古老礼节。他于是抬起骨节宽大的右手，并缓缓的，动作轻柔的向前伸去。

        波诺瓦看着眼前那枚光芒闪烁的紫晶戒面，毫不犹豫的低下了自己的头颅，以从属的身份，以被披泽的身份，亲吻那位伯爵的权戒，认同那位伯爵的权柄。他顿了顿，又动作迟缓的收起拐杖，目光逡巡着，并语调低沉的说道：

        “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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