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Ⅵ.特里斯坦

伊利亚德没有追问加卡尔那关于惩罚，关于代价的话语。他想，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痛苦的过去，都有独属于自己无法阐明的，深切的回忆。他从荆棘满布的世界里逃脱，从杀与被杀的挣扎里释怀，却也曾以为黑暗将永远覆盖他的生命。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抬起眼来，看着加卡尔湛蓝色的眼睛，并希望借由这无言的对视，传达许多勇敢宽慰的心境。南欧青年那略长的黑色卷发散在额前，使双眼里的光芒愈加明亮，愈加饱含清澈的愿景，愈加如水面似的，照着伊利亚德的内心。伊利亚德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对他沉默无言的凝视，沉默无言的微笑。

        加卡尔也同样看着这位伯爵，忽然意识到尽管背负了麦克林的名字，背负了万千人的愿望，伊利亚德也依然是个会流血会流泪的凡人。但这凡人却从未因渺小无力的，人类的灵魂而放弃拯救，放弃许多不能承担的重量。他想，也许这就是命运锋锐无情的刀所刻画的，英雄战士的模样。

        临近傍晚的时候，法皇眼巴黎支部的行动队长，特里斯坦，终于开着一辆配发的黑色轿车来到了旅馆门前。那是一个棕发棕眼的高大男人，穿着法皇眼的红灰制服，衬衫领口敞开着，没有系十字花纹的制式领带。他的肩膀很宽，锻炼良好的手臂抱在胸前，露出一道分明的肌肉痕迹。但他的模样却有些憔悴，头发乱蓬蓬的，眼圈带着青黑，令目光中硬朗的气质愈加分明。

        特里斯坦与伊利亚德的故事，开始于很早的时期。法皇眼的部门长官，必须在就任前接受罗马总部的考核，完成罗马总部的学习。而这位伯爵是当时的魔法讲授，他是这位伯爵毫无希望的愚蠢学生。

        虽然特里斯坦在认识伊利亚德以前，也曾认真考虑过，利用不可多得的机会，向名满欧洲的大师求教。但当他拿到那写满拉丁文字的，语法拗折的讲义的时候，当他见到这位伯爵用手杖在地面上敲击出咒语的时候，他就本能的回避起了这个问题，并在回避里有些安慰似的总结道，如果麦克林的传承是那样好理解的话，与吸血鬼的战斗也不至于如此艰辛。

        他此时有些拘束的站在伊利亚德面前，一如他从前在罗马时的情形，并在心底里揣测这位伯爵造访巴黎的动机。特里斯坦担心，罗马总部对他们的工作有所不满，或者这片土地上，仍潜藏着一些他们所未知的，不可面对的危机。

        然而伊利亚德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可供推测的端倪，他只是伸出手来，与特里斯坦亲切的问好吗，并让那位行动队长拿出名片，尔后和自己的，那被河水浸得发皱的名片一同，交给了站在一旁的，前来送行的加卡尔。伊利亚德顿了顿，罕见的斟酌起措辞，并对加卡尔说：

        “我在法皇眼的巴黎支部，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可以联系他们。”

        加卡尔点了点头，想回应什么，却发现自己这样一个追着吸血鬼流浪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可供联络的途径。他因此情不自禁的失落起来，低下头无言的思索着对策。加卡尔从心底里认为，伊利亚德是个能够理解他的人，也是个令他尊敬，使他救赎的人。但他现在却要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以这样无法再会的方式告别。他想到这里，甚至有些锥心的痛苦：

        那么，下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令他尊敬，使他救赎的人，又究竟在哪里呢？

        伊利亚德却仿佛察觉了他的想法，并对他轻轻的微笑起来。他伸出那戴着紫晶权戒的右手，按了按加卡尔的肩膀，那权戒上的灿烂宝石于是在样光里闪烁，辉映一片水波似的，幻惑的华彩。他压着眉眼，有些郑重的说道：

        “加卡尔，只要你一直战斗，我们就永远是并肩作战。”

        那位伯爵说完，又抬起眼来，与他目光深沉的对视。他看见加卡尔眼里翻涌着许多通共的情绪，许多内容相似的感动，便忽然意识到，这位青年有着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远景。他于是又收回了按着加卡尔肩膀的右手，并走上前去，轻轻拥抱了这位年轻的，巴尔干的猎人。他做完这些，与加卡尔缓缓的道别，尔后乘上了前往巴黎的黑色轿车。

        特里斯坦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反光镜里目送他们的，加卡尔的身影，忽然对伊利亚德说：

        “那就是和您一起跳下列车的青年吗？”

        “你认识他？”

        “不，只是听目击者说起过，有一个黑发蓝眼的南欧青年。”

        特里斯坦这样说着，一面拿出墨镜戴在脸上，一面对伊利亚德回答。夕阳红亮的光芒浸染着他，将天幕下的一切都镀上了金边。车内的空气沉默而又平稳。伊利亚德在下属面前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只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并思索起昨夜以来的所见所闻。也许巴黎支部所面对的情况比他预料之中的更加凶险，更加充满了扑朔迷离的陷阱，但他既然身处于此，就必须不顾一切的，达成自己的使命。

        特里斯坦看着伊利亚德皱起眉头，深深思索的侧脸，于是便在这片沉默的夕阳里，失去了得以开口的契机。虽然在他心里，有许多迫切的疑问，许多关于巴黎支部的难题，但面对那位伯爵，他又觉得一切都仿佛卑劣逾矩的探询。然而支部长波诺瓦是他敬重的上司，秘书长卡丽卡是他信任的同僚，他不想其中任何善良的心绪蒙受损失。他这样想着，再三的犹豫起来，终于忍不住把内心的疑虑向伊利亚德提问：

        “伯爵，为什么是此刻，为什么是巴黎？”

        “罗马担心这里的情况，于是派我来，考察你们是否需要总部的帮助，是否需要其他外力的支援。”

        伊利亚德说着，靠在玻璃窗上，望着天空尽头闪光的地平线。他那灰绿色眸子里的目光忽然飘得很远，忽然带着似有若无的回忆与遐想。过了半晌，他又语调缓慢的补充道：

        “特里斯坦，如果……如果有那样一个时刻，你必须要做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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