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魅（四）

雨一直下，没有停歇，雨水打在平静的河道里，勾勒出无数圆圈。

        细雨绵绵，舟楫停靠在河边柳树下，穿着蓑衣的摆渡人佝偻着腰杆高声问：“两位客官过河吗？”

        过河吗？到河那边去。可是河那边是哪边？

        穿着青衣的姑娘站在路边微微笑：“老人家我们不过河。”

        白衣公子撑了伞走到青衣姑娘面前，“走吧。”

        “书里写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与殿下原本没有那样的缘分。”青衣姑娘侧身行了一礼，“殿下，我还有事情要做，不如就此别过……”

        “等等，”青衣姑娘又柳眉倒竖，一副十分焦愁的模样，“他走了我们也得跟着走啊，玉佩在他手里。”

        “那还是一起走吧。”她安抚了身体里逐渐苏醒的水魅，对着太子挤出笑容，“殿下，咱们走吧。”

        自从看了前尘往事后，水魅逐渐醒过来，系统说这代表任务快要完成了。可是水魅要等的人却一直没有找到。同时水魅和太子之间的气氛简直是冻到了冰点。

        她是个做任务的外人，有时呢，乐得见他们两个客客气气，有时又很烦躁，这种游离于表面的客套，真是虚假无聊得令人窒息。

        “不过太子也是个烂人啦，不是他把自己妻子换到祁王那里去的么？”她对系统说，“虽然看起来人模人样的，但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书里的命运很难更改。”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书里的人很难改变既定的命运，水魅是，太子也是。”

        “那还是我好，”她笑着说，“做什么都很自由。”

        “你也不行。”系统说，“改变天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只是帮助原主改变命运，但是这代价却是她们付。”

        “比如水魅，她本来有千年万年的生命，无论是镇压水底或是飘于江面，都不会改变这一点。而你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回忆起了前尘，生命便很快要结束了。”

        她不想聊这样沉重的事情，于是岔开了话题，“你说她等的那个人是谁呢？”

        “这得问她了。”系统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上了船，坐在船舱里往外看，青山如烟云，细雨如丝，茫茫河面，烟波浩渺。

        水魅半枕着手臂，阖上了眼睛。这代表她不想和太子讲话。

        她不想讲话，另一个人却很想讲话。于是她睁开了眼睛，和太子说起话来。

        “你知道白蛇传的故事吗？”她问。

        “不曾听过。”太子半抬眼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不是水魅，于是冷淡得格外真实。

        “从前山下有一条蛇，被一个凡人救了，为了报恩，到处找那个凡人。”她笑着说，“你猜她找到没有？”

        太子依旧闭着眼，不愿搭理她。

        “切，没劲。”她叹了口气，刚准备闭上眼睛休息，就听见船夫在外面说，“那白蛇找到恩人了没有啊小姑娘？”

        “自然是找到了。”她大声笑着说，“白蛇在桥上看见恩人，便施法下雨，恩人四处躲雨，后来又和白蛇上了一条船。”

        “那这船也算媒人了哈哈哈，”年迈的船夫笑道，“美事一桩啊美事一桩！”

        “是啊，船是工具，载得眷侣便是良缘，载得怨偶也是缘啊！”她瞟了太子一眼，讥讽笑道，“世事如此，何必怨船呢？”

        他依旧闭着眼，仿佛没有听到的样子。她本意是嘲讽他，结果看着看着就有一瞬的失神，那剑眉，像扇子一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还有殷红的唇，如玉的面容。白衣墨发，美好得令人恍惚。

        她别开了眼去。在心里默念，色即使空，空即是色，太子不是好人。

        “老夫在这里摆渡几十年，似你们这么登对的夫妻却没见过几个。”船头的老艄公说，“公子话少心热，娘子体贴活泼，都生得玉人模样，真是般配啊。”

        她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又恢复一片清明。“老大人可是看走眼了，”她笑着说，“我们不是夫妻，这是我姐夫，他一心爱慕我姐姐，不知多令人羡慕呢。”

        她偏着头微笑，亮晶晶的眼里全是真挚，“我爱慕的另有其人。”

        太子不知睁开了眼，正默默地看着她。

        “你要找许庭玉，我陪你。不要再胡言乱语。”

        “许庭玉？”她笑着抹了抹眼泪，反应过来，“哦，那个状元郎？”

        “呵呵。”她嗤笑了一声，“可惜那是苏璃喜欢的人，却不是水魅要等的人。”

        “你知道水魅在等谁吗？”她诱惑性地问，“她在等一个伤害过她的人。不，确切地说是，伤害了她前世的人。”

        “其实你已经找到了吧。”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只是你不敢相信。”

        “可是你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呢？这样一个负心的人，他把你送去了祁王府，就为了换你前世的姐姐，所以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是他把前世的你抛入了江中……”

        “你，从有意识以来，就是一直在等他吧。”她说，“毕竟镜子里抱着你的殿下风采逼人，一点也不像害人抛尸的恶徒。”

        “别说了。”水魅控制了身体，捂住耳朵。

        “你不是苏璃，苏璃已经死了。纵然你知道那些过往，那也不过是前世，你在意的一直都是那个，那个你诞生之初见到的人。”她疾言厉色，“我没说错吧。你已经不是苏璃了。”

        “是。我不是她。”水魅低着头流下了眼泪。

        苏璃死后她的魂灵有一瞬间的空白，但还未完全脱离身体，但是已不记得自己是谁。

        就在那空白间，她记得有人抱着她走过丛林，走过荒野，走过芦苇荡，那条路好漫长，他一直抱着她，一路都是沉默，只有四野的风穿过。

        她的长袖拖到了地上，头发也拖到了地上，树叶在挽留她，草木在挽留她，芦苇拉住她的手，可是他抱着她毫不犹豫往前走去。

        如果问她生到死的距离有多远，那就是他抱着她直到放开她的距离。

        水魅月月十五从水里出来，不是为了戏弄船客，不是为了兴风作浪。只是想找一个人。

        见他的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因此一直，一直有异样的感受。

        可惜如果她不是水魅，她就可以爱他。如果她是苏璃，她不会爱他。

        “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她笑着抹了抹眼泪，“要说再见了。”

        “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带她去了江边，”她说，“你是觉得苏璃不配葬入皇陵，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呢？”

        太子沉默着没有回答她。

        “好了，再见吧，水魅姑娘。”她说，“还有太子殿下，不，再也不见。”

        雨好像要停了，青山间云雾缭绕。

        “走完这段路，我就又是一个人了。”水魅说，“可我不觉得后悔。等你我不后悔，知道过去也不后悔。”

        “可惜你，不是个好人。”她说。

        船到了对岸，对岸青山耸立。

        白衣的太子下了船，漠然地为她撑起伞。

        “殿下没有话要对我说吗？”水魅含泪笑着问他。

        “没有。”他说。

        “那对苏璃呢？”她又问。

        这次他沉默了半响，没有说一句话。

        “殿下说不出来，但是我替苏璃原谅你。”水魅笑着说，眼泪滑落下来，“每个人生来就已经注定了开始和结束，命运半点不由人，所以也不全是殿下的错。”

        “你我都是天命的棋子罢了。”

        “殿下，再见。”说完水魅敛衽为礼，道别后走进了河里。

        烟云散去，他依旧撑伞站在原地，遥望着河水。

        命运的棋子啊，多可笑。他想。

        他那时疯了一样爱慕苏晓月，只觉得得不到她自己几乎就要去死，于是他动了那个阴暗的念头，拿苏璃换了她。

        可是后来苏璃死了。他找到时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他。

        那时他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荒唐可怕的事情。纵然他不爱苏璃，可也不该如此对她。

        他觉得自己也好像已经死去，纵然活着却和死了没有什么分别。

        为什么抱着苏璃走到了江边，他也不清楚了。那好像是十年前很遥远的一段记忆，他记得自己一边走一边回忆着从前。

        他少时有个心上人，最后成了别人的妾，死了。

        他有个不大喜欢的妻子，对她冷冷冰冰，她依然不怨不怪，最后也死了。

        他在乎的，不在乎的，爱人，亲人，都死了。

        那旷野里，除了风声还有他的呜咽。

        但是有没有流泪，他也不记得了。很多年了，他也忘记了。忘记自己回去是如何踉踉跄跄，大病了一场。

        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好像回首起来，好像一场梦，很多事情不是自己做的，活得朦朦胧胧，像提线的木偶。爱和恨都不是自己的，只有痛，真切的痛，才让他有片刻清醒。

        他闭上眼睛有时会想起她，她站在书房外面端着汤，想要进来给他研磨，好见见那年轻的状元郎。

        可他早已洞悉她的过去，那时心里十分厌恶鄙夷，就让她回去了。

        可那时她转身黯然神伤的模样，端着汤离去时孤独的背影，让人感觉她即便走在阳光下，也像走在冰天雪地里。

        于是他的心有一阵的刺痛，脑海有一瞬的清明。

        他想喊回她，人生这么长，可谁又能保证还能见到吗？让她见一面又怎样。

        可是他，最终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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