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傅思昭【修】

“人姑娘差点儿撞你怀里你没看见？！那可是真漂亮！比我在中央台里见过的女明星还要漂亮！”

        回想起刚刚出门的那个女孩儿明媚又不艳俗的脸，陈子仁意犹未尽地啧啧称奇道。

        “人家一直低着脑袋，我压根儿没看清。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尽盯着人姑娘脸看了？”

        傅思昭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慢慢拂过货架上的磁带盒。

        傅思昭剑眉星目，皮肤白得跟他从没晒过太阳似的，面部轮廓明显要比一般亚洲人深邃许多。

        他的头发是略带橘红的深褐色；仔细一看，眉毛与眼睫毛是明亮的金棕，瞳孔则是如一汪春水般柔和的湖绿。

        虽然傅思昭脸上混血感十足，但他五官中亚洲人独有的内敛秀丽也让人难以忽视。

        尤其是他挺拔却不粗糙钝感的鼻子，恰到好处地让他脸上张扬到几乎艳丽的凯尔特人人种特征沉淀下来，精致俊秀中不失英朗。

        “啧。思昭，我的好弟弟。你堂堂一个阿美莉卡大学生，怎么思想比我爸还要古板？报纸上不都说你们这一代是垮掉的一代、是向往freedom和love的嬉皮士吗？”

        陈子仁和傅思昭都是身高将近190厘米的大高个儿。

        不过与看似单薄，实际一身精壮肌肉的傅思昭不同，陈子仁瘦得跟竹竿儿踩高跷似的。

        再配上一副厚厚的金丝边眼镜，打眼一看，陈子仁特别像几年后火遍华国的情景喜剧里，那个喜欢穿白衬衫、天天怼天怼地自诩文化人的小四眼。

        “第一，嬉皮士那都是快20年前的老黄历了，在阿美莉卡大学生里也不算时髦；第二，哪一代年轻人在报纸和大人的嘴里不是‘垮掉的一代’？姑父昨天怎么说你来着？天天准点下班回家，工作不积极。属于是‘武大郎攀杆儿——上下够不着’。”

        傅思昭讲话跟陈子仁简直如出一辙，都是正宗的首都口音，还带着点儿四九城年轻人又欠又嘚瑟的腔调。

        “诶——！你说得可太对了！那群老菜梆子就是横竖看我们小年轻不顺眼！”

        一说起这个，陈子仁立刻来了兴致。

        “要我说，分明是‘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我在中央台里干了快仨月，说好听点儿叫‘实习’，说难听点儿那就是个打杂的！你是不知道，咱台里连接电话的小妹儿都住紫禁城边上，想办点儿事那叫一个费劲！咱这种刀笔吏小老百姓就怕哪天点儿背，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位大人物！”

        陈子仁慷慨激昂地向傅思昭“大吐苦水”。

        “文化部办公厅主任家的大少爷都算‘刀笔吏小老百姓’？您老上前门大街吼这么一嗓子，晚上我准点到那儿给您收拾收拾剩下的骨头棒儿。完了直接拉八宝山给你安排一特气派的灵堂，您看如何？”

        傅思昭偏过头睨陈子仁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

        “昭哥，您这嘴皮子可真是越来越利索了。”

        陈子仁嬉皮笑脸地冲傅思昭竖起大拇指。

        “老爷子见了肯定龙心大悦，他就指望着你能留在华国读书。你人还没回国呢，老爷子就天天催我爸去联系首都大学，看能不能把您这位大佛给招进去。”

        傅思昭闻言半晌不语，片刻后才貌似平静地说道：

        “爷爷那是想我爸了。”

        “……”

        这下轮到陈子仁陷入沉默。

        傅思昭的爸爸、陈子仁的大舅傅子茹，二十多年前独自一人漂洋过海去了阿美莉卡。

        傅子茹在那儿读完大学后成家立业，而后又与前妻离婚，之后十几年独自抚养傅思昭长大成人。

        说来奇怪，陈子仁的这位舅舅自从去了阿美莉卡后，二十几年来愣是一次也没回过华国。

        即使后来在硅谷某家芯片巨头一路高升事业有成，傅子茹也从未试过“衣锦还乡”。

        甚至连傅思昭上初中后每年夏天回华国和傅家人一起过暑假，傅子茹都是托正好顺路的朋友在往返途中替他照看傅思昭，本人从未一起同行。

        陈子仁曾经问过他妈，也就是傅子茹的二妹傅子珍，为什么大舅不和表弟一起回来看看姥爷。

        傅子珍每次都讳莫如深地警告陈子仁，不许在姥爷面前提起大舅。

        后来通过长辈们说起大舅时晦涩模糊的只言片语，陈子仁逐渐拼凑出一些事由，也明白为何姥爷一直十分热衷于让表弟傅思昭回国读大学一事。

        归根结底，是思子情深的老人希望能再见离家未归的游子一面，让时日不多的人生不留遗憾罢了。

        “大舅……还是不考虑回国支一眼？姥爷看着身子骨硬朗，但老年人的事谁也说不准，真有什么可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陈子仁暗自打量傅思昭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傅思昭一动不动地盯着货架上的磁带盒，迟迟没有说话。

        正当陈子仁以为傅思昭不会回答他的问题时，傅思昭突然开口说道：

        “他还没有找到答案，我也没有找到答案。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更不能逼他。我能做的只有每年都回来陪陪爷爷，尽量让他少留点儿遗憾。”

        傅思昭这几句话，陈子仁听得云里雾里的。

        不过到底是大舅和姥爷、以及傅子茹两父子之间的事，陈子仁不想刨根问底，于是打哈哈糊弄过去：

        “你愿意每年回来就好，姥爷也高兴。诶，你到底上这儿干嘛来了？”

        陈子仁顺口转移话题。

        “怎么今天想起来要逛逛音像店呢？”

        “还不是拜你陈大少爷所赐？”

        傅思昭也很快转口说道。

        “昨天一下飞机，我问你华国老百姓最近喜欢听什么歌儿，你非让老方领着我上那什么‘永利宫’，美其名曰让我听听华国当下最牛比的摇滚。”

        傅思昭抬起下巴拿鼻孔瞧人，看得陈子仁感觉浑身上下凉飕飕的。

        “牛皮都快吹到天上去了，结果我到那儿一坐，半杯红方都没喝完，就听出来那个荆棘乐队整首歌儿照抄英伦乐队themekons。”

        “什么玩意儿？荆棘乐队抄袭？不能够吧这？！”

        陈子仁立刻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道。

        “难不成你表弟还会凭白冤枉他们？”

        傅思昭好笑地看着陈子仁。

        “就因为你口中‘华国当下最牛比’的摇滚乐队抄袭，今天我才特意想来音像店转转，看看华国老百姓到底喜欢听什么歌儿。”

        “荆棘乐队抄袭？这怎么可能呢？贺臻不是那样的人啊……”

        陈子仁一脸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信不信随你。”

        傅思昭说过就算，不打算和陈子仁争辩荆棘乐队抄袭的事。

        无视身边目瞪口呆的陈子仁，傅思昭弯下腰，从中间一行架子上抽出一盒崔健的《一无所有》；

        然后又绕到“粤港金曲”、“闽台流行”两列货架中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从中挑出几盒最畅销的。

        “不是。”

        不一会儿，陈子仁回过神来，快步走到傅思昭身边。

        “您老人家到底为什么想知道咱华国老百姓最近喜欢听什么歌儿啊？难道你想当倒爷，到音像店市场调研以后从阿美莉卡偷运什么爵士、嘻哈乐磁带到华国来？”

        “你知道60、70年代的嬉皮士最喜欢听什么歌儿吗？是摇滚。”

        傅思昭拿上磁带到柜台付款。

        “要想了解一个国家的文化趋势、国民大众的精神状态，研究国民当下喜欢听什么种类、什么来历的歌曲，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之一。”

        傅思昭边走边解释道。

        “……有点儿道理。”

        陈子仁歪着脑袋想了想，赞同地说道。

        “华国人民喜欢听崔老板的《一无所有》还有港台的流行曲。”

        陈子仁冲着傅思昭手上的几盒磁带呶呶嘴。

        “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华国人民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口味象征着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啊？”

        傅陈二人走到柜台前，坐在柜台后的平头小年轻起身点了点傅思昭手中的磁带盒，很快报出一个数。

        “自省、向往、割裂、矛盾。”

        傅思昭从钱包里拿出几张大团结递过去，平静地说道。

        “……艹！你丫的别是在哄我吧？！这么一小会儿，您老人家就看出了这些玄乎的东西？”

        陈子仁一脸“我听你丫吹牛比”的神情，半信半疑地问道。

        “堂哥，”傅思昭瞟陈子仁一眼，“我12岁第一次回国过暑假的时候就真挚地告诉过你，咱俩的智商相去甚远，你不用试图去理解我说的话。都是无用功。”

        “……我艹！”

        陈子仁忍不住一拳锤在他那大冤种表弟的背上，愤愤不平地说：

        “我就知道！这几年在老爷子面前装得那么乖，其实你丫还是小时候那欠揍的尿性！”

        “我可从来没变过。是堂哥的脾气越来越好了，咱们兄弟俩才能相处得友好愉快。”

        傅思昭俊美的脸上满是无辜，湖绿色的眼眸一眼望进去纯洁又委屈。

        “哼。你还知道你哥我这些年带着你个小兔崽子在四九城里转悠有多不容易啊？知道以后就对你哥好点儿！在老爷子和你姑父面前替你哥多说几句好话！以后有啥好事儿你哥肯定忘不了你！”

        刀子嘴豆腐心的陈子仁一如既往地被他的大冤种表弟忽悠得瞬间找不着北，很快便跟没事儿人似的，哼哼唧唧地说道。

        “好的哥哥，弟弟知道了。弟弟先谢谢哥哥的照顾。”

        傅思昭无比熟练地给陈子仁顺毛。

        “今天晚上哥带你去个好地方！我拍着胸脯给你打包票，那地儿可比永利宫高级多了！你在阿美莉卡都不一定能见着！”

        陈子仁信誓旦旦地说。

        “好的哥哥，那弟弟就等着今晚见识见识‘好地方’。”

        从平头小年轻那儿接过找零，傅思昭随口说道。

        看出傅思昭脸上的敷衍，陈子仁在一旁暗自摩拳擦掌。

        昨天晚上荆棘乐队在外国友人面前给四九城跌的份儿，他陈子仁作为四九城新一代老炮儿，今天晚上一定要在崇文门的“马克姆西餐厅”找回场子！

        不想再和陈子仁掰扯荆棘乐队的傅思昭装作没看见陈子仁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赶紧拉上他离开音像店。

        与此同时，几个街区外的崇文门附近。

        已经走出一身薄汗的宋栀抬起头寻找路牌，确认正确的路线后快步走到一家隐蔽在一面红墙旁边的西餐厅。

        “‘马克姆西餐厅’。这回总算找对路了！”

        望着门上挂着的招牌，宋栀不禁松了一口气，随即一步步走到半掩着的门的西餐厅前，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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