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卓华进宫片刻便拿着圣旨蹦蹦跳跳着出来，见到候在外边的裴铭珏，露出灿烂的笑容：“陛下收回刚才的旨意了。”

        裴铭珏眯着眼审视她，似乎想要看出点不同：“当真？他没下其他的诏令？”

        虽说他是北境人，可也知道君无戏言，圣旨这事不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

        “没有。我毕竟和陛下血脉相连嘛，这点特权还是有的。”卓华似乎不满他的多疑，将圣旨塞到他手上，“新的、旧的圣旨都在这了，你帮我拿回去呗。我还得陪陛下叙叙旧。”

        说完她凑近些，近得裴铭珏又能闻到那股令人沉溺的明艳绮丽的味道，近得他能看见卓华脸上的绒毛。

        “虽说陛下命你跟着我去奉安，但你要是不愿意，路上我会放你走的。”卓华低声在他耳边解释，声音里似乎有些许愧疚，“不好意思啊。”

        裴铭珏抓着圣旨，不动声色地重新拉开距离，摇摇头笑道：“我自然愿意的。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呢。”

        卓华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浅浅的梨涡出现在脸颊。

        “那我去找陛下叙旧了。”说完，她急急忙忙回宫。

        裴铭珏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情不自禁笑了笑，转身回长公主府。

        -

        “长公主殿下便跪于此，无召不得起。”大太监冷冷说道，金碧辉煌的宫门在卓华眼前慢慢合上。

        卓华叹气，微撩裙摆，跪在地上。

        君无戏言，所以收回圣旨哪能没点代价呢。

        不过是跪在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烈日底下，就只有一个她。

        远处有宫人对她指指点点的声音传来，卓华丝毫不在意，只是听多了觉得有些吵人罢。

        比起这些叽叽喳喳又难听的声音，她还是喜欢听夏天里的蝉鸣。

        最开始跪得有些难耐，后来麻木了，卓华竟觉得有些无聊。

        人无聊了，就喜欢胡思乱想。

        卓华先是想起裴铭珏，想到那张好看的脸，想到他悦耳的声音，觉得自己跪这一下丁点不亏，甚至赚到了。

        接着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同样姓裴的裴以珩，她那逃婚的便宜夫君。

        她懒得管这婚事，就是猜到裴以珩不可能老老实实成亲。

        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任凭他人摆布？

        连初云都不知道，她其实很早以前见过裴以珩。先帝去世不久，她曾只身前往北境，很远很远地见过裴以珩一次。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景依旧足够惊艳，竟半点儿没模糊。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少年鲜衣怒马呼啸而过，黑发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对襟窄袖，手握雕弓，百发百中，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景，是她向往羡慕却学不来的肆意和潇洒。

        宫人的声音渐渐淡去，日光也隐至山头后边，天色渐渐暗下来，不时有虫子的声音在静谧之中响起。

        卓华从烈阳当空一直跪到星月交映之时，大太监才又抱着拂尘出来，尖声道：“陛下命殿下起身。”

        宫门打开又合上。

        卓华并没有马上起身，她得让自己缓会。立刻起身，她怕自己头朝地整个人一头栽倒下去。

        那可不行。

        她自己这张脸要是伤到了，她也会很心疼的。

        缓了好一会，卓华手撑着慢慢起身，连腰杆子都不大能动，一动便是阵阵刺痛。两腿颤颤，完全失去了知觉。

        她还是高估自己的身体状况。

        站直的那一瞬间，两眼发黑，腿一软，竟是又要用力跪回去。

        意识似乎丧失了部分，她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膝盖并没有和地面猛烈撞击，恍惚间，似乎有人动作轻柔地将她背到背上。

        清冽干净的香味侵入她的意识，让她不自觉放轻松些。

        耳边是不知名的虫鸣声，和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意外地令人安心。风擦过脸颊的姿态也是温和的，不那么锐利，轻轻带起她鬓边的发丝，有些难耐的痒意。

        卓华起初以为背她的人是初云，可意识渐渐恢复，她又觉得不太像初云。

        初云没有这么坚实宽阔的肩膀，似是将她护于天地之间。

        卓华慢慢睁开眼，赤红色的发带首先映入眼帘。

        她好半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缓缓道：“你怎么来了？”

        “你一直没回来。”裴铭珏将她往上拖了拖，不让她掉下去，高马尾的发梢不经意蹭过她的脸颊，有些痒，那股诱人沉沦的香味儿又迎面而来。

        通往宫外的路不算长，卓华走过很多回，但都是一个人。初云爱哭，若见到她这副模样，估计得哭得背过气，所以她从来都只让初云在外边等着。

        这还是第一回，有人和她一起走这条路。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些累，又有些困惑。

        “长公主殿下。”裴铭珏率先出声，打破这种寂静，但声音透露着些许困惑与迷茫，“为什么要管我？”

        “因为你好看啊。”卓华笑笑，下巴落在他的肩膀上，呼出的热气蹭过他白皙的脖颈。

        “而且，我才没有特别去管你，只是看那李公子不顺眼而已。”卓华补充道，声音是一贯的慵懒，只是这会多了些有气无力，“被罚跪也和你没关系，是那李丞相看我不顺眼罢了。”

        裴铭珏弯弯眉眼，睫毛颤了颤，一言不发。

        卓华原没想让裴铭珏知道她被罚跪。

        本来她救他就没想着让他感激，让陛下收回圣旨也是，都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有些于心不忍罢。何必让他知道，又愧疚又觉得无以回报。

        她见过太多挟恩图报的例子，所以不想让自己这些举动到最后全都变了味。

        “你去过北境吗？”卓华想起他是从北边来的，闭上眼，趴在他背上。

        她说完后，裴铭珏似乎微微歪了下脑袋，头发有些许和卓华的纠缠在一起。犹豫会儿，他还是如实道：“去过。”

        她微微抬眸，看见少年在月光下格外温柔的神情，笑道：“那儿美吗？真的有辽阔的草原、漫天的流萤和遍布的白雪吗？”

        “嗯。”少年也笑起来，说不清笑里是个什么意味，“很美很美的地方。殿下想的话，日后可自己去看看。”

        此时，困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卓华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头无意识地在裴铭珏脖颈处蹭蹭，用近乎是哼唧般的音量呢喃道：“可是我被困在这了啊。”

        少年闻言似乎一僵。

        可卓华太累了，身体仿佛不属于她自己，眼皮怎么也拎不起来。其他想问的、想说的，她最后一个也没说出口。

        “我想吃西街的煎饼果子。”在完全睡过去前，她好像只说了句这样的话。

        -

        卓华再次睁开眼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能闻到她贯来喜欢用的鹅梨帐中香。

        隐隐有通体透澈的阳光透过窗子射入房内，落在锦被上，带来些暖意。

        门口偶尔会有脚步声，但经过她房门口时便会自觉变轻。

        已经第二日了啊。

        卓华盯着头顶上雕花床顶发了会呆，等到意识全部回归后才准备起身。

        “初……”她条件反射性地出声，可还没说完就立刻停了下来。

        卓华想自己脸色这会儿应当不大好看，初云进来估计又要难过一会，她还是自己弄吧。

        简单梳洗打扮一番，卓华便起身离开房间。

        门外刺目的阳光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卓华看着空荡荡的长廊，想起自己被带走的一堆婢女小厮，了然地打个哈欠，拖着步伐慢悠悠地走着。身体还是有点不大舒服，可已经比上回好多了，起码没有那种快要一命呜呼的感觉。

        外边都传她是夜夜笙歌，所以总是困乏。可她只是因为身子骨弱，格外容易犯困罢了。

        一不留神，卓华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人，她的额头刚好撞上那人的下颌，余光能看见他脖颈上突出的喉结。

        清冽的香味将她包绕，这回她似乎还闻到煎饼果子的味道。

        卓华忙退后一步，耳根子微微泛红，抬眸对上少年的双眼。

        少年瞳孔中有潋滟的笑意，还有清晰的、小小的自己。

        “谢礼。”裴铭珏抬手递给她一个纸包，勾勾唇角，“你昨日说想吃的。”

        西街的煎饼果子。

        卓华接过纸包，包裹的东西还热乎着，温度透过薄薄的油纸蔓延到她手心里。

        “你……”卓华嘴唇翁动，似乎有什么想说的。

        “殿下！”身后传来一声高喊。

        卓华转身，见初云小跑着过来，额间落着细密的汗滴，面上是灿烂的笑容。

        “怎么了？”卓华挑挑眉，抱着煎饼果子道。

        “李公子今早被人套麻袋揍了一顿。”初云冲到卓华面前，站定，兴高采烈道。

        ……今早？

        卓华低头看看怀里的煎饼果子，想到少年结实紧致的线条，猛然回头看眼裴铭珏。裴铭珏注意到她的目光，报以一笑，看着纯真又无辜，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应该不是吧。

        卓华想。

        裴铭珏要真有这本事，怎么也不至于在那天被李公子打成那样。

        “这事到这没完呢，那人揍完后，还将李公子丢进窑子里，最后李公子是被某位恩客认出来的。这回丞相家的脸面是丢的一干二净了。”初云幸灾乐祸，比手画脚，“殿下是不晓得，那会儿街上围着多少人，个个都在看丞相的笑话。”

        卓华脑海里自觉浮现出李丞相那张铁青的脸，还有李公子被恩公嫌弃的样子，不自禁笑出声。

        “不过活该，谁让那李公子害得殿下跪一整天。”初云想起今早李公子的样子就觉得解气，愤愤道，“真是人在做天在看。”

        “可不是么？”卓华身后的少年勾勾唇角，轻描淡写地附和道，“他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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