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若这里不是止皊的回忆，芮桃肯定要冲上去和魇魔再打上一架。

        魇魔擅长惑人心智，止皊的神色变了又变，不知在魇魔的操控下看到了什么，他双眼涣散，无力地在海中沉浮。

        芮桃听见魇魔继续说道：“你现在既是海妖，也还保留了鲛人的一部分，我能重新编织一个梦境，让他们都忘记今天的事情。”

        黑雾弥漫的地方，那些被转化为海妖的鲛人逐渐褪去丑陋的外壳。

        “将海妖的本性暂且压制住——”魇魔说，“我的条件很简单，你将那只章鱼借给我，同时将蜃珠封印起来，我们的交易就成交。”

        止皊并不知道，眼前的魇魔就是掳走了赫威道人徒弟的魔族。

        赫威道人并没有说过她的徒弟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她生死不明，落入了魔族手中。

        他混乱的大脑内尖叫声与呻/吟声交织在一起，还有赫威道人在化作灰烬之前看他的最后一眼。

        那其中对他有半分的情爱吗？

        止皊很久没有回答，魇魔不耐烦地用黑雾戳了戳他。

        回过神来，止皊的眼睛满是血丝，他的手按在胸口处，那张保命的符咒被他藏在血肉之中，现在已经消失不见。

        赫威道人什么也没有留下。

        魇魔没好气地说：“你想好了吗？”

        空荡荡的胸口，止皊突然说道：“这个梦境能坚持多久？”

        “直到你想毁掉这一切，”魇魔说，“一场美妙的梦境，我相信你不会自己毁掉。”

        交易达成。

        止皊在魇魔的梦境生效的时候，走神地想到，若他也愿意沉入这场梦中，是不是一切真的会回到最开始的样子。

        他做了一个选择。

        蜃珠被他封在自己的体内，梦境对他没有任何的作用。

        那些重新变回鲛人的族人们在他的眼中还是海妖的模样，就连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入目也是丑陋肥大的形状。

        这一仗，鲛人族赢了。

        觊觎蜃珠的海妖在碰到蜃珠的瞬间就炸成了灰烬，于是鲛人族借着蜃珠的威风，将入侵的海妖彻底击溃。

        他的族人们手拉着手，歌唱着鲛人又一次抵御了海妖的故事。

        只有止皊在海中漫无目的地游动着，海水包裹在他的肌肤之上，如情人间的爱抚。

        赫威道人散在这海水之中，与他同埋于不见天日的海底。

        他有时候会很罪恶地想到，他们早已经无法分开，等他死后也会葬在海中，这也算是一种生死相随。

        走马灯般的过往飞快地略过，芮桃的头像是被谁刺了一下，短暂的疼痛后她捂着脑袋醒了过来。

        已经完全海妖化的止皊正怨毒地看着她，手中的蜃珠闪烁不停，强行把她的神志给唤了回来。

        芮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道：“既然魇魔已经帮你编好了梦，你又为何要打破它呢？”

        面对满目疮痍的鲛人族，面对失去爱人的现实。

        “因为你。”止皊冷笑道。

        “别赖我，”芮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对蜃珠真的没有任何想法。”

        “因为你在接近阿芩，你和她一样，你在利用她。”

        赫威道人的轻语依然在耳边，止皊合上眼，似乎还能听见她颤抖着说出的好字。

        几乎是咬牙切齿，止皊怒吼道：“我已经被骗得体无完肤，我绝不会让我的妹妹也重蹈覆辙！”

        随着他的话语一落，长戟搅动着海水，形成一团威力极大的水龙卷，直袭芮桃的面门！

        看得出止皊完全听不进去芮桃在说什么，她也不再浪费唇舌，拔剑迎了上去。

        在海里待了许久，芮桃差不多快适应在海中挥剑的感觉，与止皊缠斗在一起的时候也变得游刃有余了许多。

        止皊的修为应该只比她高一小截，大约是金丹接近元婴的程度，这些年他几乎没有好好修炼过。

        赫威道人对他的影响比他想得还要深，一招一式，甚至还有赫威道人偶尔指点过他的影子。

        长戟刺中了芮桃的后腰，芮桃的剑也削掉了止皊的长发。

        后腰伤口一阵一阵的疼痛，行动僵硬了不少，芮桃挽了个剑花，火光如飞鸟般与止皊卷起的水龙撞击在一起。

        灵力对撞下，她与止皊同时被强大的冲击力击退，她捂着后腰，止皊捂着鲜血淋漓的胸口。

        芮桃身法变幻，比止皊的速度略快几分。

        两人的武器同时指向对方，止皊的长戟搭在芮桃的肩上，而芮桃的长剑却指着止皊的咽喉。

        “你我灵力皆枯，再打起来你不是我对手，”芮桃疼得有些龇牙咧嘴，但还是故作深沉道，“我对鲛人族并无恶意，你不若听我把话说完。”

        止皊冷冷地看着她：“你刺中我的喉咙的时候，我也能砍下你的脑袋。”

        芮桃假意惊讶：“赫威道人是个法修，用的是黄符咒语，她不善武器，你的长戟就算得了她的指点，也打不过我这个正统的剑修。”

        “闭嘴！”止皊尖叫道，“她早死在了我手下！”

        “她让着你，若不是对你心里有愧，你能轻易杀她？”

        止皊的脸扭曲得让人害怕，浑浊眼中的恨意似乎要刺穿眼前大言不惭的女子。

        剑与长戟同时动了——

        戟快，剑更快。

        芮桃一脚踢开他握着长戟的手，剑身随着水波在手中转了一圈，紧紧贴在止皊的脖颈，轻而易举就能割开他的脖子。

        止皊本就因为共生的章鱼被芮桃打成重伤而体力不支，他本是想等芮桃陷入回忆中恢复力量，却没想到芮桃从里面出来的时间比他想得还要短，甚至还相当生龙活虎。

        芮桃幽幽叹了口气：“能冷静一下吗？尽管你的故事叫人动容，但赫威道人已死，我只是受她徒弟恩惠，前来寻她罢了，你与你自己过不去，别什么都赖我头上。”

        “你刻意接近阿芩，不就是想骗她带你进入深极渊海中，完成你自己的目的吗？”

        “我确实一开始是刻意的，”芮桃说，“但我与阿芩是真心交好，我并不亏欠她，于我来说也是问心无愧。”

        人心本就难测，谁会无端对谁一开始就真心以待。

        但就算是赫威道人，到最后，她真的没有一点点真心吗？

        芮桃不想去评判别人的事情，只是旁观者，永远无法完全感同身受。

        止皊沉默了一瞬间。

        蜃珠正在他血肉翻飞的胸口上转动着。

        它的光芒所到之处，是鲛人族的家乡。

        可他的家乡早已千疮百孔，平静祥和下只有他能看见其中的破败。

        他抬手捏住蜃珠，声音嘶哑：“你要杀了我吗？”

        芮桃顿了顿，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没有杀止皊的理由，她只是来打探赫威道人的消息的，谁知道还会牵连出这么多的事情呢？

        “若不是你要追着我杀，我也不会和你打起来好吧！”芮桃没好气地说。

        止皊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唱到：“这是她给我的新生，是她赐予我的痛苦。”

        鲛人的歌曲调子从他的嘴里慢慢地唱出来，他将蜃珠举到自己和芮桃之间，双手用力攥紧——

        蜃珠上出现了一条碎裂的痕迹——

        “你做什么！”芮桃大惊。

        蜃珠是圣物，也是鲛人族的标志。

        止皊还在唱歌，歌声悠扬。

        他彻底疯了。

        来自海妖的本能让他去侵蚀更多的鲛人，将那些活在光下的鲛人如他一样拉入黑暗之中。

        没有蜃珠的庇护，丧失信仰的鲛人轻易就能被转化。

        芮桃想夺下蜃珠。

        她的灵力不剩多少了，只能全力而为！

        即将要碎裂开的蜃珠在水中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它似乎在悲鸣，在祈求止皊不要将它毁灭。

        在芮桃要碰到蜃珠的最后刹那，一股极强的灵压自蜃珠中传来，将她们的动作同时定住。

        恍然间，眼前似乎有了个菩萨般的女子。

        她身量不高，有些单薄，丹凤眼轻轻撩起，正平静地看着止皊。

        如烟如幻，她自蜃珠中缓缓而来。

        天青色的袖口中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她的手指轻点在止皊的额间。

        止皊的双眼闭上，像是陷入了沉眠之中。

        赫威道人转过身，面对着芮桃：“你为何找我？”

        芮桃没想到赫威道人还活着，愣了半晌，才急急忙忙地将她受了秦悦娘的帮助的事情全盘托出。

        “悦娘说，望前辈以后安好，她祝前辈有朝一日能飞升上界。”

        赫威道人动了动眉毛。

        这是芮桃第一次在赫威道人的脸上看到悲伤这个情绪。

        她只有秦悦娘一个徒弟，自她叛出家门后，在路上捡到这个小徒弟，从此两人相依为命，走过万水千山。

        可她们注定师徒缘分浅，秦悦娘一时冲动闹着嫁给她并不看好的人，她们起了分歧，最后秦悦娘悄悄跟着人跑了。

        她接到秦悦娘婚礼的消息，并没有前去，而是过了很久才消了气，想去看看自己的徒弟。

        可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赫威道人打听了很久，才知道秦悦娘在大婚的时候失踪了，她直接打上门去找徒弟，却只得到了她被送给魇魔折磨的消息。

        杀了那个男人满门，她要去救秦悦娘。

        魇魔惧怕可破天下幻境的蜃珠，她只有拿到蜃珠才能把秦悦娘救出来。

        她们曾相互依偎在雨中，没什么钱的时候她买了块馒头递给秦悦娘，秦悦娘把馒头掰开，递给她其中大的那一块。

        所以付出所有也好，她要把秦悦娘救出来。

        一步接着一步，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着。

        赫威道人说：“我已身死，无法飞升上界了。”

        “前辈……”

        “我不够狠心，所以没法去救悦娘了，”赫威道人看着芮桃，“悦娘既然救了你，你便要好好活着，我与悦娘愿你早日飞升，从此不在人间浮沉挣扎。”

        当年她本可以直接杀了止皊的父母，强夺蜃珠。

        可她心软了。

        那是止皊的父母，他们的轮廓像极了他，拉着手一起守护蜃珠的样子，让赫威道人有了片刻的艳羡。

        芮桃心里也有些难受。

        她们师徒临死前也没有再见一面。

        “前辈，你的魂魄还齐全吗？若是可以的话我带你出去之后……”

        “不必了，只剩下我的一魄，其余的早就飞散了。”

        倒真的如止皊所说，她永远埋在了海底之中。

        她的一魄寄生在蜃珠中，被止皊纳入了胸口。

        “我与止皊的恩怨，也确实该做个了断，”赫威道人抬手，按住止皊的胸口，那里的伤势刺目，“他不会再变回鲛人了。”

        被定住的止皊呼吸变得急促，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脸上的惊愕与怀念转瞬而过，双眼染上恨意：“赫威道人。”

        “止皊，你曾许诺我，与我生死相随。”

        止皊止不住地狂笑：“是，是，但是是你先违背了我们的诺言——”

        赫威道人的手刺入他的身体，捏住了他的心脏。

        “既然我已经死了，便与我同去吧。”

        那枚黄符保住了止皊的性命。

        赫威道人原以为他会继续活下去，但他早已疯了。

        “我向来很自私，止皊，你许诺我生死相随，我本来要你也和我一样永埋深海，”赫威道人说，“但还好，你还有新的轮回，便不要再被我这种人骗了吧。”

        海妖的叫声响彻海底。

        赫威道人曾认真倾听过的心脏在她的手中碎成一滩血肉。

        止皊的双眼失焦，肮脏恶心的皮囊倒向了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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