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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1)


  
午后阳光普照,寒冬好像不那么冷了,只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时时揪着人心不敢放松。砚君与珍荣随便吃点东西果腹,又随曲安去送饭,见城上分发一批短披风,是陈二爷听说守城的人缺少御寒衣物,命人从自家仓库里翻出来的。
披风都是羊毛织就的铁蓝色厚料,质地精良,重有数斤,风吹不透。城上士兵纷纷道谢,守城的百姓更是喜形于色。砚君听知道底细的人说:“这材料好着呢!是前几年陈家给大新助军,剩下的。平常可没处得。”
砚君心想:陈家又是采办火铳、又是供应军资,难怪连夫人说她两个哥哥不是普通的商人。可前几年,天下还是大昱的天下,给造反的楚狄赫人送征衣,岂不是勾结逆党、形如同谋吗?
城头上这些人,没有一个对大昱存有悼亡之意,一心要对付城外的敌人,自然也没人像她想这么细致。砚君在城上不便久留,没看见七爷,不晓得他到哪里去巡视。她将大氅留在谯楼里,请昭庆代为转交。
主仆二人下城时,珍荣肚子饿得咕噜作响,砚君想起来:自己与珍荣直到此时还没有吃顿正经饭。她对珍荣略感愧疚,珍荣却以一种了然于胸的微笑面对,仿佛在说她早就习惯了在砚君身边遇到类似的事情。
两个年轻女子相视一笑,彼此觉得,这种时候能以这般心情笑出来,也是难得的好兆头,想必此地不会是绝人之处。
她们并肩回到悦仙楼,房间里却不见金姨娘和墨君的影子。
兵临城下乱糟糟的关头,金姨娘没有一屁股坐在她的钱盒子上守着那些金条岿然不动,着实稀奇。珍荣四下转了一圈,招手让砚君到窗边去看:银杏树前的广大空地上,树立几个破旧的大扫帚,金姨娘提着火铳,煞有介事地瞄准。墨君躲在远处偷看。珍荣撇嘴道:“昨晚还说火药弹丸要省着,这时候去打扫帚。”
砚君起初觉得,火铳不是寻常物件,威力强劲,放在无知之人的手中过于危险。她从未用过,只怕闹出乱子,不敢向陈景初拿。金姨娘大胆借来,砚君还担心她万一走火,轮不到妙高山人攻城,便伤了自己人的小命。
此时此刻,看金姨娘屏息凝神的样子,砚君忽然想起父亲曾说的话:古来成大名、立伟业者,未必是超人,往往只是在关键之时,迈出了从未走过的一步,承担了一种从未担过的责任,从此力挑那副担子,一步步变成了前所未有的自己。
父亲不知是如何理解他说的这句话,大约去参与复辟,就是他认为应该迈出的一步。但砚君并没有因为他承担责任的方式,而想起他这句名言。反而是金姨娘向陈景初索要火铳的一刹,砚君仿佛看见了那种人向前迈出一步。她从前没有对金舜英有过钦佩,但陈景初策马远去的一瞬,砚君却惭愧自己错过了时机,未能像金姨娘一样,迈出那一步。
“火器即使勤加练习,也不敢说万无一失。不练怎么能派上用场?她肯勤练,未尝不是你我的运气。”砚君知道,金姨娘一定是不想在她们面前出丑,刻意挑她们不在的时候去练。看金姨娘认真的样子,砚君微笑道:“我有点饿,你去多买点糕饼之类,叫她休息一会儿,一起来吃。”
珍荣从砚君藏钱的床架子顶上翻出荷包,仔细数了数,说:“我多拿几个钱,多买点东西回来。这城也不知道围困多久,虽说悦仙楼里有曲先生照应,我们还是自己攒些东西比较好。”
砚君点头说:“多买一份送给对面的——挺着大肚子在这种时候可怎么办。”她知道珍荣肯定要反对,抢先说:“就算是不认识的人,也不能看着孕妇落单。再说连家是什么身份,总不会让你吃亏。若是开支无法承受,等城解了围,你去跟连家讨账吧。”珍荣着恼道:“我能开得了口?自然是把花销统统报告金姨娘,她要钱的时候是不讲究脸面的。”
从昨晚至现在,她们当然还是有些怕,却接受了炮声的伴奏,不再心惊胆战地听见炮声就不敢动。珍荣揣好钱出门,担心怀里的钱倒比隆隆炮声更甚。
没多久,珍荣提着几包捆成串的东西回来,将那些东西放在嘚嘚打颤的桌子上,顺手将颤动的茶杯笼了笼,说:“烧饼的师傅还在烧饼,煮面的还在煮面。他们说,落乌郡一直是大新与大羲交锋之地,打来打去不知道多少次,火炮上阵也不止七八回,天塌不下来。不知道是他们太从容,还是我们大惊小怪。”
“以前是大羲,这回是妙高山人,怎能一样。不是说妙高山人会屠城吗?”
“没什么不一样。屠城不是铁定的事,看运气。妙高山也有不屠城的时候,大庚也屠过城。”
珍荣一边给今天的开销记账,一边说:“人家看我不懂,给我讲,妙高山人也好,别的天王也好,打进城来,你不要出头冒尖就没事。有个从大庚逃过来的老人家说,妙高山人打过他老家,不是那么可怕。让你信他们的教义,你就说信了,教义好得很、高明得很,可惜信晚了——他们也不会剖出你的心来看你是不是真的信。青年人要可怜点儿,发一身白衣服就被他们拉去打仗。不过这年头,也不止妙高山拉人打仗。余下的老人妇孺,只是每天早晚聚在一起,给出去打仗的人念经祈福。经文乱七八糟的,鬼才知道管不管用。不过祈福这事情,就算不聚起来,自家有人去打仗总归少不了这一桩。”
砚君一时默然。珍荣笑道:“他们还问我从哪儿来的,怎么像没见过打仗似的。我说我们那里也打,可没轰隆隆的大炮打到家门口。他们说,火炮威力这么大,早晚天底下打仗都要用上,听一两次就习惯了。”
砚君秀眉紧蹙,“百姓习惯了火炮,比火炮本身还可怕。”
珍荣摆好点心,去唤了金舜英来,不忘揶揄她:“我还以为,你就算练火枪也不肯离开这房间跟你的钱盒子呢。”金舜英抹掉额头上的汗,嗔道:“万一打坏了东西,可要赔的!谢姨娘是连家的人,砸多少东西都赔得起,我怎么能跟人家比。”珍荣讥诮道:“那你不怕我和小姐趁你不在,偷了你的金条?”
金舜英一声冷笑,将外面的大褂撩起来,从腰间解下一只洋铁皮盒子,正是连夫人当日送她的一盒金条。“你们想得美!”
珍荣和砚君一起噗嗤笑出声。砚君压住笑意说:“珍荣,去给谢姨娘送些肉干肉脯。”转头问金舜英:“练得怎么样?”
“这东西看着吓人,用起来倒还顺手。”金舜英提起她的火铳,面露几分恭敬神色。“我只开了一枪,十分容易。想来打仗也就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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