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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2)


  
她们刚坐定,耳中忽然清静。
“火炮不响了。”没了那地动山摇的震颤,金舜英反而忐忑起来,“又要出什么事?”砚君凝神细听,忽然门上一阵咚咚敲门,惊得她与金舜英浑身一颤。
隔着门有人大声吆喝:“苏小姐,陈掌柜来访。”原来是曲安亲自领着陈景初来拜会。这是个大人物,金舜英亲自开门迎进来,满面赔笑将陈景初让到上座,不住谢他借了火铳这么要紧管用的防身利器,又忍不住自夸几句,以示自己没有辱没那支火铳的威名。
曲安告辞之后,陈景初仔细看过四下没有可疑的人,低声问砚君:“苏小姐是不是知道我家丢了什么东西?”砚君不怎么想搭话的样子。金舜英捅了捅她的腰,她爱理不理地说:“听说丢了一盒祗朝的玉摆件。”
那是景初放出来给元宝京故意拿的,听了当即知道砚君必定亲眼见过,否则不会说得准确无误。“是不是那位贵人,来找过苏小姐?”他以为元宝京入城之后担心苏家的人,故而泄露了行迹。
砚君似笑非笑地说:“我们没有那么要紧,偶然碰见而已。”
这样说,就是的确发觉元宝京盗火铳的事。陈景初紧绷着脸,双眉深深地蹙紧。砚君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只言片语。
竟是丝毫不打算做任何解释!砚君心中稍感失落,但那沮丧转瞬即逝。
她本来就不是他们一伙,他们没必要对她解释。更何况陈景初在自己的店里做什么,与别人有何干系?
砚君曾经想过警告他:苏家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小心陈家变成第二个苏家。可是此刻她打消了那股义气:陈景初很清楚苏家是什么结局,他自己选这条路走下去。
沉默不是他的回避,而是他的回答——他知道苏砚君对“复辟”二字和他存在不同的理解。她爹是个忠诚的遗老,但苏砚君不支持也不喜欢害了她爹的复辟事业。他在这方面对她无话可说。
砚君忽然也感到无话可说了:这个人……这个人能够与她讨论那些精美的古玩、字画,那些逝去的画家、文豪,那些只有少数人才懂得的美。他们能分享那些高雅的乐趣,却没法在一种更真实的话题中取得共鸣。
她心中仅剩下的气愤,还是为了这座城。那股气愤是她无法忍在肚子里的。“陈掌柜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关头?妙高山人一旦破城,百姓只有靠自己。若是屠城,他们赤手空拳怎么对付守兵也挡不住的敌人?你却把能够保命的火铳……大昱到底有多要紧?这座城不是大昱的,百姓死活就无所谓了吗?”
她一口气吐出来,胸中畅快许多。“如果陈掌柜是这样的人,那你——不是我所想的那种人。”
尽管遥远的火炮还在咆哮,房间里却突然静得令人不知所措。金舜英不明白来龙去脉,可她太熟悉砚君的一怒一笑:苏砚君特别瞧得起的陈掌柜,居然会干出令她鄙夷的事。
大小姐还当眼下的形势可以随便对人评头论足。金舜英叹口气,凤眼圆睁,斥道:“你怎么跟陈掌柜讲话呢?也不想想是谁在我们危困潦倒的时候,拉了你一把。”又转向陈景初,笑着说:“陈掌柜不要跟她计较,她再怎么谈吐不俗,终归是个十几年足不出户的女子,见识不能跟您媲美。陈掌柜做事必定自有道理,她不懂。不要听她大放阙词。”
陈景初从袖袋里抽出两张折好的纸,不急不恼地说:“今天来,其实是为了这个。”
砚君接过那纸展开,吓一跳:原来是她的户籍引子。不久前托连夫人去伪造,因为金舜英下牢、妙高山攻城赶到一处,她就把此事忘了。
两张户籍引子宛如孪生,纸张、墨迹、官印全无差别,只是一张上面写着砚君真正的生辰,另外一张以几无二致的字体将她生辰改晚了两年。砚君惊出冷汗,心想连夫人说要找个熟人,怎么会在他手里?忽想起他弥补青玉水洗、仿造老松墨的手法,世所罕见。是她太大意了,早该想到连夫人要托的人就是陈景初。这小小县城要找另一个能伪造户籍的人,恐怕找不出来。砚君霎时间气短,捧着那两张户籍徒然尴尬。
陈景初好脾气地说:“我姑姑再三叮咛,改过的还要再改回来。反复改动太麻烦,我另做了一张。汲月县距此遥远,当地的文书笔迹无人知晓,我想不会露出马脚。”
假户籍引子做得确实巧妙,可毕竟是件造假的罪行,连金舜英也不知该怎么夸,干巴巴地赔个笑脸。陈景初还是那股不慌不忙的口气,说:“那么我告辞了。”
砚君闷葫芦似的送他到门口,陈景初的拐杖忽然驻着不动。他想了想,说:“关于那位贵人,小姐将他想得太低了。”
一般人说这种话,多半是表面责备砚君小看元宝京,言外之意责备砚君将他这个私下送火铳的同党看得更低。可陈景初说出这样的话,却只有表面的一层意思。他完全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低他——砚君刹那之间感到,虽然同为复辟党,但他和她父亲苏牧亭还有更大的不同。苏牧亭在这份事业面前感到光荣,可以慷慨赴死。而陈景初在这份事业面前感到卑微,可以忍辱负重。
砚君想不通他是为了什么。陈景初再没别的解说,安闲地走出门外。
对门立刻开门,仿佛专等他出来似的。谢雨娇从门内招手:“陈掌柜,请进来坐。”看见她招手,陈景初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拐杖上,身子僵直不动,客气地问:“什么事?”谢雨娇笑得古怪,说:“一笔生意。”陈景初稍稍迟疑,还是向她走过去。
门敞开时,珍荣与曲安从谢雨娇房间里出来,珍荣的面色阴晴不定,而曲安作为店主同谢雨娇客套:“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景初少爷介绍来的,和自家人一样。”砚君才知:谢雨娇住在这里,是陈景初从中安排。他是连夫人的侄子,这么做不算稀奇。可砚君还是体味到异样的端倪:就算他再怎么面无表情,在看见谢雨娇的那一瞬间,还是表现得不像面对自己姑父的姨太太。
连远巍亲切唤作“雨娇”的这位谢姨娘,既然认得连远巍与陈春岫,那么同陈景初有别种的联系,似乎合情合理。可是这两人之间似乎又存在一种不那么合情理的东西。
珍荣走回来顺手将房门带上,满脸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手里照原样提着她本打算送的肉脯。砚君问:“谢姨娘不肯收?”
“嗯。说谢谢小姐的好意,她不需要。”珍荣用想不明白的神气说,“她确实不需要——曲先生和陈掌柜送的东西快塞满半间房。曲先生看她把房间糟蹋成那样,眉毛都没皱一下,问她要不要换个房间。她说房间既然是陈掌柜挑的,就这样不换了。”珍荣百思不得其解,嘟囔道:“说不出来哪儿蹊跷。”
听对门房门开阖,应是陈景初与谢雨娇很快地谈完了“一笔生意”。金舜英惦记牢里的葛鹤慢说过的话,匆匆忙忙自墨君手里夺了那块怀表,出门去追陈景初。
她马上发现自己不需要匆忙:谢雨娇的房门已经关上,陈景初怔怔地站在门口发愣,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大力地攥着一只红色镯子。不就是谢雨娇手腕上那只吗?金舜英可不会看错。
“陈掌柜。”金舜英出声时,陈景初恍如梦醒,见金舜英盯着他的手,他便将镯子藏到怀里。金舜英猜得八九不离十,笑嘻嘻指着他胸前说:“这就是那笔生意?”陈景初不愿细说,随意地问:“夫人什么事?”
金舜英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远离谢雨娇与砚君的房门,方将手心打开,低声说:“镯子是个好东西。我听有个人说,能免它买来买去的命。”陈景初对那怀表的出现并没有显得意外,仿佛早就知道跟金舜英关在同个牢房里的人是谁。他慢悠悠地问:“他怎么说?”
金舜英将鹤慢的话照样讲了一遍,“陈掌柜,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全是图他帮忙,才答应为他做这件事。那人看着有点可怜。”
陈景初勉强地笑了笑,说:“金姨娘大约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大新的法有多厉害。他是犯了罪,才会被关进大牢。我若是因为自家一只镯子,挑衅大新的法律,怂恿县官放了罪犯,岂不是因私废公吗?”
金舜英心想,那种事情你做得还少?看来是有别的不情愿的理由。她答应过鹤慢要尽力而为,又磨叽了几句,陈景初全然不为所动。金舜英一时无计可施,只得先缓一缓,免得惹陈景初翻脸,蚀了老本。当下悻悻地同陈景初道别,灰头土脸地回自己房里。
她同陈景初向来没瓜葛,这举动有些反常,砚君与珍荣自然追问。金舜英便将鹤慢在牢房里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她们,字里行间不免有些唏嘘。待金舜英讲完,砚君与珍荣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怪不得连家的人都不肯提谢姨娘。”珍荣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说,变成家丑就不必外扬了——原来她自己就是连家的家丑。”
砚君想起谢雨娇前后种种表现,又想起来连夫人说“景初心里有人”,暗自惊诧:难道那个人竟然是谢雨娇吗?由此想到,谢雨娇若不是横遭不测,也许与陈景初早就比翼双飞,想想实在可怜。
珍荣又想起一件,说:“难怪陈大爷冲陈掌柜发那么大脾气,原来说的那个当了他们祖传镯子、陈掌柜还连番送还的人,就是谢姨娘。唉唉,一个是陈家的大公子,一个是陈家姑爷的姨太太,传出去丑死人了。”
这话一出,三人都不做声。砚君率先打破沉默说:“蜚短流长原本就失德,况且陈掌柜待我们实在不薄,他的闲话我们可不能乱讲。”
三人约定守口如瓶,珍荣又问起陈景初仿造的那张户籍引子,金舜英也好奇,砚君拿出来给她们看时,忽然有人敲门。
谢雨娇很罕见地上门来拜访。“多谢苏小姐的美意。我还不至于缺衣少食。”口气冷冷的,听不出来是专程道谢,还是顺道来揶揄。她本来说完这句话就打算走,无意中看见了桌上的怀表,走过去拿在手中。
金舜英说:“是葛鹤慢送给我儿子的。”谢雨娇好像没听见,不知道按动表上什么机关,表的背面“咔哒”打开。她向里看一眼,又捏合暗门,重将怀表放在桌上。这时瞥见旁边的户籍引子,不请自拿,打开来看。
那到底是张假户籍引子,砚君的心突的提到嗓子眼。谢雨娇对着亮处看了一眼,嘴角当即挂上一丝朦胧的微笑。
砚君以为她一定看穿了,可谢雨娇只是说:“原来苏小姐与我同年。”说完放下假户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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