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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海(2)


  
话音未断,悦仙楼的大门外有人怯怯地打招呼:“是苏小姐吗?”角落里晃出一个三十开外的汉子,穿着还算过得去的短棉袄,衣角和他的皮帽一样,磨得发亮。珍荣将砚君护在身后,满怀敌意打量陌生男子。他粗糙的脸膛绽开笑意:“这是珍荣吗?都长成大姑娘了。”
不仅砚君不认识他,珍荣也不认识,但他却一副见到熟人之后很安心的表情。“我是金万贤呀。”他带着少许的遗憾,补充说,“我是舜英的哥哥。舜英刚到你们家时,我走动过几次——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啊!”已经十余年未曾出现过的名字,突然在异乡幻化为活人,砚君和珍荣都呆住。他的长相实在无法唤起她们任何回忆,但金姨娘的确有个哥哥金万贤。
她们的疏离打退了金万贤的热情,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拘谨地问:“舜英……是不是住在这里?我今天早些时候,看见好像是她,没敢认。”砚君和珍荣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面面相觑不作声。
“能让我见舜英一面吗?”金万贤提了出来,惭愧而尴尬地搓着两手说:“这么多年了……我没想过还有见到她的一天。”珍荣迅速代砚君出主意,说:“你等等,我们上去喊她来。”说完匆匆地拉着砚君的手跑开。
砚君问:“你跑什么?”珍荣心有余悸,飞快地回答:“你看看他的样子!把自己妹妹卖了的人,除了钱,对他妹子还有别的指望吗?我们现在哪里能顾得上别人!小姐回去,先要连夫人送的那只洋铁皮盒子,自己拿着,再跟金姨娘说她哥哥的事,记住了?”
凑巧那群楚狄赫人也回来了,她们又在楼梯前遇见。砚君低头不看,却有一人路过她身边时,打声招呼:“苏小姐。”砚君没有抬头,客气地回一声:“七爷。”旋即无话,错身而过。砚君忽想起:她没有在集瑰堂报上自己姓名。又想,也许金姨娘折腾出碎玉的闹剧,他已向店家问了她们的姓名来历。
大堂中有人高声断喝,拦住楚狄赫人队伍末端的最后一人,七爷回头看了一眼。砚君跟着回头一看,是悦仙楼的伙计们拦住金万贤。他们对客人有着精准的记忆力,凡是不属于悦仙楼的人,很难从他们眼皮下面自由出入。
“今天还要赶你几回?”砚君听见伙计这么说。可见金万贤不是没敢认金姨娘,是没能找到走进去的机会。金万贤带着谦和的神色向伙计道歉,又指向砚君说:“我和那位小姐是一起的。”珍荣轻叱道:“你就在这儿等着吧。我们几个女人,不方便请你登门入室。”
金万贤讪讪地将双手笼回袖管里,蜷缩着肩膀低头立在角落,不时向楼梯上瞟几眼。过了没多久,楼梯口出现一位青年妇人。金万贤当即大叫:“舜英!”
金舜英迟疑地走到他面前,锐利的眼睛像只狐狸似的打量他。她的样子已经变了很多,但她哥哥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还是普普通通的长相,老百姓特有的那股不愿沾染是非的神气,一头扎进人海里就杳无踪迹,亲妹妹也没法一眼把他从人群里分辨出来。但他一开口,金舜英就想起来这张苦大仇深的脸。
“都完了。”她见他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情:“金山完了,苏家完了,我也完了。”
“你不会的。”她哥哥咧嘴笑,“我们金家的人,从不会走到完蛋那一步。你这不是挺有精神。”
“可是没钱。”金舜英铿锵地回答,“你别再打我的主意,我不会让你如愿。”
出乎金舜英的预料,其貌不扬的哥哥笑起来,说:“舜英呀舜英,你还是满嘴的钱、钱、钱。我不缺钱了。”
换了从前,金舜英铁定不信。但她端详男人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的确不像是为了金子而放光的眼,不像她金家的眼睛。
“我找到一门营生,能养活自己。”金万贤仔细打量他妹妹,叹道,“过去真是太年轻了,又执拗又天真,整天想要发横财。这些年过去,终于知道好运不能强求,人还是要踏踏实实做事。可惜苦了你。”
这样一番话在金舜英的想象之外,她抿起嘴唇不回答。
“从前想着,你跟苏家能过好日子,我也不大自责。前些日子在杨村看见你,我还没敢认。想不到真是你——我就知道肯定是苏家出事,不然你们孤儿寡母不会在这种时候北上。那个孩子,是我外甥?”
金舜英想起来在途中的村庄,有天她跟货郎担买东西时,有人叫她的名字。“原来是你。”她哼哼道,“从那时候就跟上我了吗?”
“不。我是到北边来办点事情。”
金舜英再次打量她哥哥,觉得他比从前老成很多,也深沉很多。她撇了撇嘴,“上来坐一会儿吧,墨君还没见过他舅舅。”金万贤对妹妹的邀请有些激动,金舜英立刻又道:“别指望墨君亲近你——他早就知道我是被他舅舅卖掉的。”
金万贤边走边东张西望,还故意装作若无其事。金舜英怕砚君小看他没见过世面,拉下脸说:“一家客栈而已,瞧你的新鲜劲儿!”金万贤咧嘴笑道:“‘一家客栈而已’?听这话就知道你没见识。悦仙楼是远近驰名的气派!能住这里的,几乎都是北六郡的富商。大新的达官贵人们莅临落乌郡,常常在此下榻。我先前还好奇苏小姐是什么路数,也住了进来。”金舜英叹口气:“不提也罢。”
两人说着走到二楼,金万贤想要右转,被他妹妹拉住,“错了!左边!”金万贤眼睛一眨,看见右手走廊里伫立两个楚狄赫人,小声问妹妹:“跟苏小姐搭话的三花头,是什么来路?不像简单货色啊!”
金舜英心里咯噔一响,今日的闹剧在脑中重演。她事后懊悔自己鲁莽撒泼,但还怀抱侥幸:天下的倒霉事不能都让她遇见,这回八成捏到软柿子,楚狄赫人的金子拿了也就拿了。偏她哥哥害她又提心吊胆起来,当下狠狠地答:“不知道!”
砚君听说陌生男子真是金舜英的哥哥,唤出墨君与他见面。她自己本来应该带着珍荣回避,可是早在悦仙楼外见过了,这时候再摆架子更嫌忸怩。她索性大方地重新打过招呼,在旁边陪坐。珍荣见她们都把金万贤当自家人,没话好说,出门向店里伙计要些便宜茶叶,亲自沏了茶端给金万贤。
金舜英让墨君接过珍荣的活计,给他舅舅敬碗茶。礼遇令金万贤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拿出一件小玩意送给墨君,惭愧地说:“舅舅没有准备见面礼。这东西简陋了一些,但算得上逢凶化吉的护身符,救过舅舅的命。”
三寸长的小匕首,手柄上铸着一个马头。墨君抽出来一看,刀口锋利,“哇”的赞了一声,心里实在喜欢,连说谢谢舅舅。金舜英皱眉道:“给小孩子这东西,他还不弄伤自己?墨君,拿来给娘收着。”金万贤不以为然,随口说:“我见过的小孩子,有些比墨君还小呢,早就摆弄这些了。”
金舜英发觉有些不大对头,问他做的是什么营生。金万贤此前都是妥当地对答,这时候突然吞吞吐吐地兜起了圈子,含糊地说:“主家的生意广得很,什么都做点。”问他怎么回到落乌郡来,他说:“我是经常出门在外,漂泊四海也没定准,这回恰好到北边来。”
金舜英冷笑道:“行了,我大约也知道你做什么营生。时常要跑路的生意,肯定不是踏踏实实做人,能在一处做长久的!”金万贤的脸色稍变,立即又恢复了心平气和,好声好气地说:“你误会了。”
金舜英平常不愿意被人看低,有短处都藏着掖着。眼见突然冒出来的哥哥又摊上见不得人的行当,她好像瞬间在砚君与珍荣面前矮了一头,心中半是酸楚半是生气,反倒不肯在这话题上躲躲闪闪,大声质问:“那么你主家的名字,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吗?”
她也不求金万贤追随哪位名流,只要堂堂正正地答上一句,证明走的是正道,金舜英也就抬得起头。可金万贤直摇头,不知道是对他妹妹的冲脾气无可奈何,还是对她的问题无言以对。他转向砚君,带着歉意说:“她这股脾气,肯定经常让小姐为难。小姐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他外貌朴拙,应变倒是灵活,十分圆滑地把话题岔开了。砚君客客气气地说:“一家人流落异乡,怎么能计较呢。”金万贤趁机问:“不知道小姐怎么会背井离乡,住到此处?是一时之计,还是有长远打算?”砚君叹道:“并没有长远的打算。暂住这里无非是迫不得已。”
金舜英见她哥哥有意忽略她,她可不肯被冷落,就此又接过话头,将砚君被悔婚的事情约略说了,只省去苏牧亭参与复辟的事,说是大成天王抄了苏家。
金万贤默认听完,想了想,说:“既然左右都同大新没有瓜葛,我就据实相告吧——那年离开汲月县,我打算回老家去,但路上遇到一支商旅,我见他们生意大有所为,就跟着一起走南闯北。后来正值大庚天王起事,我想这是一番事业,投到天王麾下,一直追随天王打下京城。直到京城被大新的军队击溃,我又追随天王撤回西南。此次北上是有件重要的事,因此看见你们住在悦仙楼,我恐怕你们同三花头有瓜葛,没有当即说出来。”
金舜英站起身冲向房门,开门四顾无人,她示意珍荣到门口看着,自己瞪圆眼睛压低声音怒斥:“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是疑心我坑蒙拐骗,做强盗的勾当吗?”
“可我也不想听你提着脑袋卖命!”金舜英捂上耳朵将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你怎么就不能找个安稳营生随便过日子!”
金万贤不住冷笑:“我也想找,可是谁能安稳?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醒悟——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就是别人建功立业时踩来踩去的渣滓。如今这世间,当不上成功的一将,就只能当腐朽的枯骨。”
不仅金舜英无言以对,砚君也愕然地望着这个面貌平常的汉子说不出话。金万贤像安慰小孩子似的,轻轻拍他妹妹的肩膀,说:“舜英,我做的事不能有家口拖累,本不打算同你再见。这回巧遇是上天安排,我想这就是最后一面。以后不会连累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白玉发簪,一端是五瓣花朵,雕工朴实,并没有稀罕之处。“这是娘给未来媳妇准备的,可我没有成家的念头。娘的遗物还是你收着吧。”将玉簪留在桌上就告辞。
金舜英盯着玉簪愣了好一会儿,拔脚追出去。
漆黑夜色压城,数步开外一片昏暗。她东张西顾,直追到银杏树前。
县城的愿望一夕之间挂满了银杏树梢,已经找不出空闲的枝条。人们将自己的愿望系在别人的布条下面,相信被提携一下,愿望照旧能实现。系着系着,红瀑布流泻到地面,铺向四面八方。风掀起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无数缭乱的愿望挡住金舜英的视线。
她拨开面前乱纷纷的布条,借着悦仙楼的辉煌灯光,踮脚张望。金万贤不知沉向夜色哪边,行踪全无。
金舜英不怀疑他的话,直觉知道他们再不会见面。尘世如海,人如浮萍,一聚一散永无定期。况且……他竟然又是个添乱的!苏牧亭,元宝京,连那泯然众人的金万贤也凑起了热闹,世道可真是乱到底了。为大庚天王东奔西走,能有什么好事?自古成王败寇,寇固然没有好下场,就算摇身变成元宝京那样的王,好日子又有多长久呢?金舜英想,她再也承受不起这样一段孽缘,爽性让它随风散去。
她在冷风里耸起肩膀,最后看了一眼,旋即回到客房,再不提这次偶遇。
多年之后,金万贤鸣锣敲鼓地寻找他妹妹和外甥,却怎么也找不到。因为金舜英始终没有后悔那个冷风飕飕的夜晚,自己所做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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