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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自打仲秋北上的秋老虎一过,天儿开始渐渐凉了,早晨起身时榴月还叮嘱禾莞给溱仪添件中衣,可不兴再由主子只着里衣外裙那般造了。

        禾莞还打趣:“哪能呢,美人畏热不畏寒,昨年在永延宫时至孟冬了才换上冬衣,这里凉秋短暂,倒没个过渡的时候,一下子就冷了。”

        榴月亦知晓溱仪身子,往日就算落了大雪,做事也是生龙活虎的,她倒不甚担心这个,只是现如今溱仪与她们这等奴婢身份有别,自己照顾着也是该的。

        溱仪起了身,端坐在梳妆镜前,任由榴月用新煮好的桃枝水给她篦头发,榴月心细,将青丝拢成一束,一梳到尾:“美人青丝如云如锻,随便挽一个髻都是美的。”说着,拾起一支银镶绿松石云纹形钗绾了一个单螺髻,固定了发包,又斜插一支飞燕衔桃花银簪,最后加镶珠银篦而成型。

        禾莞虽善女红,但在梳妆上远不比极富经验的榴月,只得在一旁打下手:“榴月姑娘手艺极好,不知我可否偷师一二?”

        榴月温声:“只要美人和禾莞姑娘高兴,又有何不可?”

        正是玩笑说闹时,守在门外的丰月进来禀告:“美人,君上带走的部分人马已经先抵长平宫,不出半日君上和贵妃娘娘便能回京。”

        溱仪面上波澜不惊,只是颔首道:“我知道了。”

        想来这昏定是躲不过了。

        半月前,谌衡一亲往宣、吴二城视察民情,敦促南方黎封城最大的粮仓开仓赈济灾民,如今炎夏已过,凉秋早至,南方的雨季渐退,汛情缓和,一众人马班师。

        溱仪在碧霄宫的回廊里纳凉,借着天光翻起自幼带在身边的《诗经》,留了一只耳朵听禾莞和外头扫街的宫娥几个耳语。

        “听说君上回来后盛怒,连下三道诏谕,一是将宣城、吴城太守以处理灾情不力为由革职查办,二是收了北庚王摄政大权,三是请了钦天监看查天象。”

        “那可不,贵妃娘娘的家乡受灾,这城里县里的官头头必然保不住官帽子了。”

        这话越说越犯忌讳,溱仪不是咳嗽两声:“后宫不得干政,亦不得随便妄议朝政。”哪怕与自己的家有关,也不得随意猜忌君上的旨意。

        见自己的小话被樾美人悉数听去,只得噤声散了,各做各的事去。

        这一折腾,溱仪倒不记得这一页看到何处,遂两指捻着页角翻过去,从新的一首看起,溱仪将心思都投进去,定眼在下一篇诗文上,字字句句默读着,而后坠入幼时回忆。

        那时母亲日日要随村里农妇下田干活,怕聆意一人在屋里呆着没有吃喝,便在每日巳时将聆意拜托给邻居的管家照顾。母亲虽然过得清苦,但好歹是大家出来的人,一眼瞧出邻家的小公子家底殷实,也乐意孩子和这样富贵家打交道。

        彼时管家和几个下人带着小公子在桃源村定居不过三月,房屋里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栽种了好些名贵花草,前些日子又有城里来的匠人奉命围着屋子打了一圈石墙,让小公子的屋子俨然成了桃源村最气派的人家。

        “阿平阿平,我娘让我来找你玩!”聆意习惯了不扣门便冲进去,大声嚷嚷。

        小公子正坐在院子里新砌的石桌上,双脚局促的在桌底下的沙砾上荡开一溜一溜的痕迹,显然已经习惯了邻家丫头的聒噪。

        一旁手里卷着书的先生正曲着腰检查小公子的字,这一声吵嚷破坏了院子里的学习氛围,让他很是愠怒,撅着胡子就要质问。

        小公子感觉到教书先生的手将书纂得改变形状,咳了一声:“先生,您担待一下,我妹妹的阿母去劳作,只能待在我家,给您添麻烦了。”

        教书先生见小公子给了台阶,只能退一步道:“姑娘,平君少爷正在念书,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黄毛丫头大大方方走进来,似乎知道念书为何物,搬来房檐下的小木凳在平君对面坐下,说道:“先生,我娘也教过我念书,我来看看你教的和我阿母教的有何不同。”说着,聆意已经在桌案前坐好了,对先生手里的书充满求知欲。

        平君见二人对峙,有意出手道:“聆意妹妹,这是我刚刚默的《诗经》,你来看看能否挑得出错。”平君晓得,这丫头所说的念书是真的念书,念的是书里的文字,而非学问,故而给她安排了这件差事,既能打发她的时间,能让她多识几个字最好不过。

        平君将手里的书和纸一并递给她,转而示意先生将他的书借他一用。先生是京城权贵李家出身,去年考了春闱更是高中会元,原本风光无限,却被宫里的表姐来信拜托教帝子念书,这乡野他何曾待过,更不提与乡野丫头打交道了。

        小公子虽然疾病缠身,但到底是个帝子,生来尊贵,是容不得忤逆的,先生只能顺他的意,将书递给他。

        平君性子清和平允,让下人伺候先生进屋喝茶歇息,待送走教书先生后,才认真翻开《诗经》继续默读。

        对面的小聆意见平君埋头念书,也不好打扰,自己也低头将他的字和书上的内容一一比对。只是不巧,她没教书先生教习,也没上过私塾,连诗文的第一行字也叫不出来。

        “病秧子……阿平,这个读什么呀?”聆意怕声音太大又把不喜欢她的教书先生招来,小声询问。

        平君伸着脑袋顺着她的手看去,回应说:“夭,这行字曰桃之夭夭。”

        聆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这是什么其华呀?”

        平君又应:“灼,灼灼其华。”

        “那这个字呢?”

        “蕡,桃子大的意思。”

        “哈哈哈哈笨蛋阿平,蕡字写错了!”丫头瞧见一个错误,高兴得没跳起来,可逮着一个错了!

        “温聆意……”平君很少叫她的闺名,一般出口,聆意便知道玩笑过头了。

        “说起桃子,阿平,昨日对面吴阿婆给我阿母送了三颗桃子,你要尝尝吗?阿婆知道你们家不爱搭理外人,所以多送了我一个。”

        平君愠色消散,这丫头哄人惯有一招,笑道:“我不吃,都给妹妹吃。”

        得了桃子的聆意乐呵呵的,又将手里的《诗经》随便翻了一页:“阿平,这个又念什么呀?”

        “秾,何彼秾矣,和方才桃夭一篇的夭都有繁华茂盛之意。”

        “哦~”聆意在每个问题得到解答后都装作大彻大悟的样子,即使她没有真的明白。

        那一天,聆意第一次接触《诗经》,念了两篇字,回家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桃之夭夭”和“何彼秾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溱仪屈膝背靠廊柱坐着,她那时从平君那儿顺来的《诗经》还是以前的模样,她用墨笔勾注的字词还是被圈在那里。

        曾在平君被京城人家接走后的某一天,她曾问过母亲这两篇诗文,母亲腹有诗书,耐心给她讲解,她才知晓《桃之夭夭》是贺新娘出嫁而作,《何彼秾矣》是为周平王之孙和齐侯之子的新婚而作。

        那时候聆意情窦初开,听着母亲的解释,对爱陷入向往。

        母亲瞧透她的小心思:“我们聆意也有心上郎君咯。”

        聆意面红耳臊,羞嗔:“阿母!聆意没有!”那郎君搬走了,如今还不知人在何处呢!才不想嫁他!

        母亲怎会不晓得,聆意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远也只去过隔壁村口的市集,哪认识什么同龄的男娃,若有,便是以前邻家那贵公子了。

        母亲叹气:“可他离开这里,回到富贵家了呀。”门不当户不对,只怕聆意会和自己一样,不会有好的结果。

        聆意难得的安静下来,一想:是啊,他都走了,再不回来了……

        到现在,他都没有回来。

        溱仪仰屋窃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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