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碧沉

别了柳婕妤，一路穿花拂柳到了景央宫，里边已经三三两两坐了些妃嫔，正笑语晏晏地闲话。

        许寄芙昨夜承宠，今早又和皇帝瞎扯了一番，自然不可能到得有多早。她大致看了看，大部分妃嫔都已落座，除她之外，只有玉贵妃，怡嫔同昭妃的位置还空着。

        小太监通传过她的名字。她一进门，恰好听见居蕙颐宫偏殿的冯婉容对皇后道：

        “昭妃娘娘今日身子仍是不大好，不能来向您请安了。”

        皇后在上首，一脸的忧心忡忡：“昭妃是生二皇子时落下的病根，这几年多少太医和补药送进蕙颐宫里去，却也不见好，本宫挂念得紧，时常心忧呢。”

        复又对冯婉容道：“难得昭妃也是个礼数全的，这么些年了，每次请安都还让冯婉容告假，不怪皇上当年想给她德妃位置呢。”

        皇后这样说着，座下的丽妃面上便有一丝不快闪过。

        她进宫后一直颇多恩宠，可从嫔位晋到了妃，也有些日子没有晋位了。她性子跋扈，有时皇后面前都出言不逊，且随着位份的上升愈发骄宠，同许多人都有过节。是以晋升之路上总有人给她使绊子。未及四妃不说，这些年连正二品的夫人都没做到，这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平素最不愿听见谁有势头将越过了她去。

        昭妃不如她相貌好，也不如她得宠，可是出身好，肚子又争气，得了个二皇子。这么些年来与她万欣仪平起平坐，她心中终究有些不忿的。只是皇上敬重昭妃，昭妃又是二皇子生母，她也至多只敢逞些口舌之快罢了。

        见许寄芙进殿，她率先开口：“许贵人到了。平素贵人妹妹都到得早，今儿却是比平时迟了，倒叫咱们抢了先。”

        皇后道：“许贵人昨夜侍寝劳累，毕竟是头一回，年纪又小，贪睡些也是常事，玉贵妃和怡嫔也还没到呢。”

        许寄芙心头微哂。这两人一唱一和，倒是一块儿对付起她来了。丽妃才受了昭妃的气，转眼便拿她做靶子当出气筒使，怪不得宫里那么多女人都和她过不去。

        皇后一番话先叫丽妃心里不爽快，又有意无意间接挑唆着她针对刚进门的自己，在座谁不知昨夜是绛雪轩侍寝，丽妃无非再提醒大家一下，叫她更招人红眼，顺便再扣一顶恃宠而骄，目无中宫的帽子。皇后又在一旁煽风点火，不知有多少人又要暗地里绞了帕子。

        她笑了，这一笑，笑得极是明媚，天真。她屈下膝，嗓音婉转：“谢皇后娘娘体恤。嫔妾绛雪轩芳仪许氏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万安。”

        这话一出口，满屋子都静了一静。就连素来端着大度贤良皮的皇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许寄芙倒是安之若素，只等着皇后一声有些勉强的“芳仪平身”，便甩甩袖子站起来，一脸无谓地到她自个儿的位置上坐着，吃起茶来。

        是啊，虽然还未礼成，合宫人见到曾经的婉贵嫔，谁不是一口一个婉妃娘娘讨喜。她的晋封旨意同婉贵嫔一起下来，可从进门前进门后，下至柳婕妤上至中宫皇后，口里称的依旧是“贵人”。既然这样，她也不吝啬再提醒她们一回：她的位置，因着初宠的势头，已是往上动了一动了。

        藏不住事如丽妃，当即就啐了口：“本宫真是瞧不得那轻狂样！”许寄芙只做未闻，连着满屋子女人刺过来或不爽或探究的眼神，也只做不知。一时间，又听得外头太监通传：

        “玉贵妃到——”

        “怡嫔到——”

        门外两个丽人懒懒迤逦而来。玉贵妃和怡嫔位份都比许寄芙高，是而座位也在她上首。

        昨夜新承君恩，自然多引人注目。经过她时，怡嫔瞥过来一个眼神，傲气尽显，可在满满的不屑同轻蔑中，似乎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怡嫔宠爱，虽说比门庭冷落的低等嫔妃们，已是优越许多，但同上位圈的玉贵妃、容妃等，始终差了一头。僧多粥少，从前的旧人中突然冒出个新秀，她心里到底不痛快。

        玉贵妃呢——却是压根就没有瞧她一眼。她一路目不斜视地从许寄芙座位旁经过，直直走向皇后下首那个在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仿佛不仅仅是她许寄芙，这后宫里多少千娇百媚的佳人，都没有一个值得她放在眼里，能让她沈曦柔纡尊降贵地分个眼神。

        贵气同傲气，便是这样散发出来。怡嫔与玉贵妃一党，只是这样一前一后进来的简单动作，便高下立判，不怪乎一个是贵妃，而一个是嫔了。

        苏昭仪此时掩口：“许妹妹今儿个穿得也鲜亮，这样嫩的颜色难得穿出味道。”她扑哧一笑：“也是皇上恩宠养人，这简单的衣服简单的美人儿，如今瞧着，真真是出挑的。咱们满屋子姐妹，许妹妹也是那掐尖儿的头一份。”

        这话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着玉贵妃来了才说，这一下子“一屋子”便是连贵妃同皇后也包含在内了。

        许寄芙受宠若惊，脸上自然不胜娇羞：“昭仪姐姐这话真是折煞嫔妾了，嫔妾哪里敢当呢。”她的笑不客套，仿佛真的发自内心般，冲苏昭仪，眨了眨灵动的眼睛，“不过今日着意打扮，勉强糊弄过了姐姐，其余姐妹们怕是心里明镜儿似的，嫔妾哪比得上姐姐姿容呢。”

        许寄芙容貌虽出众，但在后宫里也不是一等一挑尖儿的美人，论美貌，显然是不及玉贵妃，丽妃之人的。方才苏昭仪给她戴了好一顶艳冠后宫的高帽，是既打了她许寄芙的脸，又给她树了一大堆敌人。

        你不客气，我又何必虚情假意地客套。她乐意夸，许寄芙自然乐意承受。反手回敬一顶更高的帽子，顺便刺一刺：你觉得我漂亮，那是你眼神不好。若说我姿容满殿第一，自谦自损倒反像是骂了所有人。你说我美貌第一，那你比我更美，我在皇后贵妃之上，你苏宛筠更在我之上呢。

        都是前世和那帮“同僚”们玩儿剩下的。许寄芙笑得爽朗，心中却不由得有些想念起前世那些相爱相杀的小姐妹们来。

        苏昭仪果然一时有些讪讪。许寄芙又扑哧一笑：“其实后宫里众姊妹，哪有什么高下之分呢。皇后娘娘雍容华贵似牡丹，贵妃娘娘国色天香如芍药，正如御花园里的花儿，嫔妾不过万花丛中一朵小花，百花各有千秋，原是不适合比较的。”

        驳了苏昭仪的面子，到底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儿下。蜜枣加大棒，才是圆滑的处世之道。

        皇后笑道：“许贵人果真伶俐，这话听着悦耳。锦屏，去将本宫今年新得的碧沉茶拿出来，权当是大家共了许贵人的脸面。”

        碧沉银尖是极稀有的茶叶，生长在大夏北方极其苦寒之地，植株稀少，只啜饮最洁净的雪水，生长在云雾最浓厚的山巅。其叶纤细，茎处碧色深沉如墨，叶尖一点银色，故得名碧沉银尖。

        因为珍惜，碧沉茶向来是天家贡品，即使在皇室库房里也是数得上名的宝贝。据说其香气甘美浓郁，饮在嘴中却是极苦涩，苦涩之后又是馥郁茶香的回味，厚重绵长。

        后宫里大部分人怕是还没见过这样珍惜的好茶。皇后此举算是对她的极大抬举，无形又给她招来几分侧目。

        许寄芙只做不觉，笑得一派天真欣喜。

        珐琅描花小盖钟里的茶汤颜色极深，点点银尖仿佛星光飘荡于夜色中，香气果然是馥郁的，一时间满殿生香，芬芳清雅。

        只是…喝进嘴里怎么有点儿东方树枝的味儿？许寄芙上辈子大概与文艺小资绝缘，茶道不通，大红袍能拿来冲奶茶喝。此刻她将这上好茶叶饮进嘴里——

        眉头轻皱。她前世就非常不喜欢东方树枝，觉得它没有饮料的基本素养——甜。爱喝东方树枝的，她都觉得可能有苦行僧血统。

        同她一样，神色淡淡甚至有些不爽的，便是玉贵妃了。皇后抿一口茶，问道：

        “这茶可是不合口味么？本宫瞧着许贵人和玉贵妃都吃着不香呢。”

        许寄芙道：“白白叫各位姐姐看笑话儿。娘娘的茶是好茶，只是嫔妾是个俗人，不晓得品茶之道，这样子的罕物嫔妾喝着却觉得无甚出彩，还嫌略苦了些，娘娘这一钟茶给嫔妾，实在是暴殄天物，牛嚼牡丹。”

        在座的妃嫔有的已略略掩口。大夏朝女子，茶艺花艺乐艺几乎算是基本礼仪，鲜少人不通的。这个许贵人茶艺都不懂，简直是个草包嘛。

        徒有其表，想来皇上也不过一时新鲜，翻不起多大风浪。

        玉贵妃却懒懒开口道：“倒不是娘娘的茶不合口味。只是今年臣妾宫里，还在饮去岁未喝完的的碧沉陈茶，味道不如新茶浓郁，是以方才有些不习惯。”

        真是好大的口气！

        在座多少人连一点儿叶尖也没见过，偏她明瑟殿的碧沉茶多得喝不完，喝了一年还有余，怕是皇后宫里也没有这样待遇，真真儿头一份儿的荣宠。

        一个人扔在库房里不屑于喝，一个却巴巴儿当宝，这样分出来给众妃品茗。一位是贵妃，一位却是后宫之首，贵中之贵的中宫殿中诸人的神色，霎时就有些五彩缤纷。

        皇后到底半点不快也没露，仍旧笑得端庄温婉大方：“陈茶新茶味道不同，本宫还是头一遭听说。今天既然在本宫处尝了新，不如回去后，玉贵妃给各宫姐妹都送一点儿茶叶，也让大家都品一品新旧的区别啊。”

        茶叶多得喝不完，那就分发给各宫，看你明年还能不能有余。许寄芙猛然醒悟，忽然地要品茶，还拿出这样好的茶来，原来是在这里应了。她不过是做了个由头，恐怕今日一个上午的铺排，为的就是这一句。

        玉贵妃盛宠，六宫皆知。荣宠持续得久了，容易形成威势。而中宫之下任何女子势头的过盛，对她皇后的权威都是一种挑衅。好茶如君恩，如果多到太盛太惹眼，最好也能分给各宫。长年累月地占去头一份儿，是会成为她中宫的眼中钉的。

        两个后宫里最有权势的女子，斗起来原是这样。一环扣着一环，线埋得长而隐秘，每个人的每一句话都可做了筏子，成为她们博弈的垫脚石。

        玉贵妃闲闲一笑，三寸长镶各色宝石的镂金护甲光芒璀璨，敲在珐琅盖钟上轻响：“娘娘吩咐，臣妾定然尽心做好。茶叶罢了，有什么大不了。让各宫姐妹尝尝鲜，原本是臣妾和娘娘的分内事。”

        声音清冽如冰凌，带着独有的冷傲与清贵。

        皇后也笑得端庄和蔼：“是了。左不过一些茶叶，玩意儿而已，又有什么打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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