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易定远

偶然听到绝妙仙音而忍不住与丰乐殿偏殿中人共奏后，源博雅一直在想象着以琴音与他相和之人的面貌每隔三日于丰乐殿偏殿的共奏成了他与那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令他中间修整那三天每天都在祈祷着时间快些过去，连自身的方忌都顾不得就往大内里等着，好让他再次听见那温柔中藏着坚韧的琴声。想必那人定是如琴声一般似雪中红梅，美丽之余有着自己的骄傲。

        他害怕，胆怯，所以不敢同其他公子一样登门拜访乃至夜访闺房，哪怕是一首和歌都不敢送出手，只是猜想那人是丰乐殿中聆听易定远教诲的学生，就让他心生敬仰。

        听上去很可笑对吧？

        血脉尊贵、克明亲王的长子源博雅、原本的博雅王，年轻俊美前途无量的贵公子，竟然连试探那人身份都不敢，听上去简直像在说笑。朱雀帝对于克明亲王这个不惹事又安分守己的大哥遗留下的孩子颇为照顾，在还是皇子时就代替早去的克明亲王亲自教养源博雅，待源博雅与亲生儿子无异。源博雅又是个知情识趣主动自请降为臣籍的好看少年，擅长雅乐汉学且性子温和，比起其他不省心的皇族子弟更让朱雀帝偏爱。

        加上源博雅生母是藤原时平之女，朱雀帝为了恶心摄政的舅舅藤原忠平也更抬举源博雅几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再过两年又会出现一位年轻的殿上人，说不得能同和气王般复归皇籍。源博雅本身又是个出众男子，爱慕源博雅的女子能从朱雀门排到罗城门，贯穿整个朱雀大道。家世高的自然有底气与诸位女公子争为源博雅正室，家世低的想着不可能为正室当个情人也好，若能同这般公子有几分情意才不枉身为女子。

        只有源博雅自己才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夹在朱雀帝与藤原忠平中临深履薄哪里是什么好事。年少失怙的他要肩负起家庭照顾幼弟生母，心中日夜惶惶不安，唯有手中龙笛相伴聊以慰藉。幸而苍天垂怜，终让他得见自己的子期，琴笛共奏以乐共鸣，才能尽抒万般心绪。

        “以您的才学人品，有什么值得忧虑呢？”已经出家为尼的亲王妃这样安慰着她引以为傲的长子，“您这样真诚的恋慕已十分难得，谁会忍心拒绝？”

        “我不愿牵连她……”嗫嚅片刻，源博雅才挤出半句话来。

        亲王妃为这个被她养得过于守礼的长子叹息着，也不知道源博雅这般良善的性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您可读过‘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藤原时平的女儿自然精通汉诗。

        源博雅相当于由朱雀帝亲自教养长大，朱雀帝为他请来的老师当然是最好的，平安贵族必读的《白氏文集》源博雅早已烂熟于心。听了母亲隐晦的劝告，源博雅不禁有些意动。

        他不想留下一辈子的遗憾，至少也要努力过，不是吗？

        源博雅窝在家中反复作诗，却只恨自己知识浅薄，废纸铺了一地却还没作出满意的诗来。为展现自己的风雅，过去做和歌的贵族们如今皆用汉文格律赠诗，因没有系统学过作诗且对汉文一知半解，作出的诗也千奇百怪闹了不少笑话令人不缺嘲笑对象。是以源博雅只恐作出的诗不好，让佳人认为他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最终选择他借用白氏文集中的一句诗，屏息凝神提起雀头笔在陆奥纸上力道均匀地眷写并郑重落款，力求笔迹优美。最后源博雅燃起侍从香，令檀纸散发出馥郁的芬芳，希望借香之浓重表达恋之深切。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又一次琴笛合奏，源博雅抱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扣响门扉，出来一位衣着精致华美环佩金玉的女侍。他表达心意后托女侍转送那句诗，还捎带了枝犹带晨露的初绽桔梗。源博雅在门外踌躇许久，地板都要被他踩平，那女侍方才娉娉袅袅地走出来，回道三日后再于此处予以答复。

        能在朱雀帝与藤原氏中两不得罪反而颇有美名，可见源博雅是个聪慧之人。就在刚刚等待的时间，就足够让他想了很多，对佳人的身份也在心里多少有几分猜测。

        那女侍清贵大气衣着光鲜，谈吐间也颇有才情，能养得出如斯侍从且家中有年龄合适的尊贵小女公子，不外乎那几家。而此等女子说起自家主人时神色间也只有自豪钦慕，更让源博雅神思不属，想象佳人该是如何举世无双。

        渡过人生中最漫长的三日后，他终于得到心中思慕之人答复的诗歌。从乾国徽州海运来的洁白澄心纸染上几分若有似无的清淡龙脑香，俊秀少年反复阅读着纸上字迹娟秀的回赠汉诗，似乎要把每一笔都烙在心间。

        回赠的汉诗是佳人自己所作，内容婉转含蓄且言辞圆润清丽，毫无某些自诩才华横溢的贵族堆砌词藻的毛病。落款处写着“乾刺史易定远之女赠”，为避长者名讳“定远”二字各有意缺了一划。

        佳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乾国刺史、尊贵风雅的易定远之女易韫，爱称紫姬。

        平安京里谁不知道易定远？又有谁不知道易定远心爱的女儿紫姬？

        谁也没见过如易定远这般疼女儿的父亲。

        紫姬所执的扇随季节变动，自是有四柄，皆由易定远手作。

        春扇用湘妃竹作扇骨，易定远亲自伐了庭院里长得最好的一株湘妃竹削成竹片后又将竹片打磨得轻薄剔透的数根小骨，糊上从乾国带来的御纸。易定远是书画大手，便在上画了一副桃花源图，颇有几分乡野情趣和脱世之雅。

        夏扇采用犀角为扇柄，易定远把犀角磨得圆润后再覆以乾国宫廷织造的绢帛做成团扇形状，扇上画有湖上初绽荷花，题的自然是易定远最为推崇的李太白的诗句“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

        秋扇扇骨是易定远拿存货稀少的白檀雕成，比起春扇的雅致和夏扇的秀美，易定远在扇面上泼墨而成的蓬莱三山仙境华美壮丽，丝毫不负“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的题字。

        冬扇反而带着几分质朴，雕漆扇柄上是洁白的白鹤羽，每根只选白鹤最好的一根长羽，为了这柄羽毛扇易定远足足挑了上百只白鹤才做成。

        而易定远又用玉石、琥珀、沉香和伽南等雕了形态不一各有情趣的几十个扇坠，与本就精巧的扇子配合起来更让人艳羡不已。

        如此这般，可比夸赞女儿让女儿嫁入豪门的“父爱”更让诸位小女公子羡慕又嫉妒。她们的父亲大多都是贵族子弟，其中二三品殿上人的女儿孙女的不少。没有哪有一个像易定远身为人臣之极甚至位比大君，却不自恃矜贵放下身段哄女儿开心，连备受宠爱的公子们也没有谁有这种待遇。

        也正是因为这些事，平安京内连庶民都知道易公易定远把女儿看做掌上明珠，紫姬就是易定远心尖尖上的宝贝小公主。只要你敢动紫姬一根头发，极少发怒的易定远得把你双手都剁下来。

        爱慕紫姬的贵公子们每日堵在大内里附近就为了与紫姬“巧遇”，敢爬墙饮水居的蠢货都被易定远从乾国带来的侍卫打折了腿。侍卫们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靠军功升级，从血肉堆里爬出来的亲信军官，侍卫群里面最低也是个百人长，易定远的贴身侍卫更是骁勇善战独自杀出血路的先锋官。对付这些柔弱的贵族小子一巴掌就能拍飞，光是他们凶狼般的眼神就吓得几个胆小的公子没能靠近饮水居的外墙就乘车跑了。

        妄想一亲芳泽甚至抱得美人归的勇士从来不缺，能突破易定远严防死守的幸运儿几乎为零。

        意外选错攻略路线反而刷了好感度的源博雅完全是作弊！这段时间来源博雅守礼自持，没有同其他公子那样“积极”，而是耐心地隔着大门琴笛合奏以乐相交，赠诗时也未班门弄斧强行展现自己的文才。否则想刷紫姬这种隐藏线的终极难度攻略对象简直做梦。

        天天对着易定远的紫姬不自觉地将所遇见的男子与父亲比较，发现这世上绝对找不到第二个有易定远一半优秀的男子。就连源博雅也是她观察已久，觉得可以列为极少数稍微能接受的男子之一，才回应了源博雅的示爱。

        易韫的以她父亲易定远为择偶标准，注定难以满意。

        外表太平凡（x）

        性格难相处（x）

        文采中下品（x）

        六艺无一精（x）

        完全没头脑（x）

        礼德不兼备（x）

        ……

        无论名声多好听，出身多高贵的贵公子，和易定远一比就成了不堪入目的劣质品。小紫姬已经无数次告诉自己：父亲大人是世间最好的人，不可能有第二个，必须放低标准去欣赏其他人的优点。

        可天天对着珍馐美馔玉树琼枝，谁能看得上淡饭黄齑枯枝败叶？

        对于女儿的选择，易定远没有任何意见。

        既然源博雅是桐壶帝之孙，朱雀帝之侄，那么继承顺位上，也该有他一份。

        斜卧榻上把弄着安倍晴明送的桔梗符的叶曌如是想着。

        参考资料：

        平安时代、源博雅、方違え（方忌）、臣籍降下——维基百科

        《江楼月》《浪淘沙》《海漫漫》白居易

        《子夜吴歌》李白

        《长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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