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雷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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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一件事的判断往往来自什么?是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手中所触,心中所感。
然而,眼睛会被假象欺骗,耳朵会被杂音干扰,摸到的东西未必是真,心里的猜想或许有错。
江烟萝不愿怀疑自己,可在这一刻,她难以自控地反复回想着那具被剥了头颈和双手皮肤的女尸。
秋娘身上没有明显的痣或是胎记,受伤留下的疤痕也在药虫作用下消去了,除了那张脸,她全身最具辨识的就是一双手,那里有常年使剑留下的茧子。
失去这些后,哪怕是江烟萝要确认秋娘的身份,也只能根据身形轮廓和猜想推断。
倘若没有意外,那日未时死在惊风楼主院里的人是假玉无瑕真杜允之,而他顶替陈朔的身份去了侯府灵堂做刺客,死的人就只能是负责监视他的秋娘。
本该如此。
江烟萝垂下眼,浑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冷意,犹如雨中鬼女。
兰姑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她立刻召回了小队暗卫,在附近展开了刮地三尺般的搜查。侯府大乱的余波未平,附近勋贵人家纵有不满也怕惹上是非,捏着鼻子给这帮鹰犬行了方便,结果在某家偏院一间空置已久的屋子里,暗卫们发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这个女人头颈、双手皆无皮,胸前缠着被血洇透的棉布,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双目睁开却发不出声来。
“她是——”
兰姑愕然地转过头,可没等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江烟萝已走进屋里,在女人身边坐下。
那双眼里有万般痛苦,在看到江烟萝的刹那化为乌有了。
“秋姑姑……”
江烟萝的声音很轻,她将手小心放在女人的身上,乳白色的药虫从袖下钻出,可这一次只是杯水车薪。
她看着秋娘身上的伤口,多处已经脓肿溃烂,人早该死了,却被一股阴寒柔和的真气强行吊着性命,摸上去只觉这人比尸体还要凉。
江烟萝闭上眼,仔细感知着秋娘体内这股残余真气,至少是三天前留下的,如今已快散尽了。
原来如此。
不是冬月初二的子夜,早在十月廿九那日早上,秋娘已经出事了。
江烟萝解开缠在秋娘胸前的棉布,那里果然有一道狭长伤痕,上头还有针线缝合痕迹。
是谁动的手?
秋娘眼中如有波涛汹涌,手指在被褥上艰难地抠动着,于是江烟萝命兰姑取了墨汁和白纸来,看她无比缓慢地写下几个凌乱潦草的字:
昭……骗……漏雨……左手……不敌……换皮……续命……
兰姑看得满头雾水,江烟萝却低下了头,眼底血色浓得像要滴出来。
有人易容成昭衍,将秋娘骗出了藏身处;
那天下着大雨,半路上秋娘发现对方的“天罗伞”漏了雨水,明白中了计;
秋娘刺伤了对方的左手,可惜不敌,那人换走她的皮,却为她强行续命,让她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不是事先确定,而是无法判断,所以干脆来了一出混淆视听。
从浮云楼主院里抬出来的女尸死于初二未时,可她不是秋娘,只是玉无瑕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替死鬼;
杜允之死前说他是当日子时才逃出软禁假扮陈朔,恐怕也是骗她的;
他对江烟萝暗示是昭衍串通玉无瑕背叛了她,并非他亲眼所见,而是江烟萝漏算了嫉恨人心。
——杜允之到死都是玉无瑕的棋,她用杜允之来算计江烟萝,再挑唆江烟萝对付昭衍,因为在步寒英出事后,昭衍对玉无瑕来说已经是个叛徒了。
杂货铺的女掌柜说,当日来买针线包的客人撑着伞站在门口并不进去,是店中老汉看到他左手小臂上有流血伤口;
她又说,那人今早也来过店中,却好像对上次的事情全无印象了,还向她问过详情。
——昭衍已经发现了关键,可凭他一人的力量没法及时找到秋娘,就算找到了,如今的他也无法取信于江烟萝,所以他故意引当下最憎恨玉无瑕的人来查这条线索。
有子母连心蛊在,除非一击毙命,否则昭衍想拉江烟萝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然而,在两人形同决裂的当下,昭衍要想在江烟萝不备时出手偷袭,几乎是天方夜谭。
——他那样聪明,惯会审时度势,所以负剑去找了萧正则,将这场攸关性命的豪赌交还到江烟萝手里。
“照顾好她,叫良医来!”
江烟萝腾地站起身,匆匆对兰姑撂下句话,疾步冲了出去。
心脉之间,母蛊从一个时辰前便开始躁动不安,眼下仍在持续,说明子蛊未死,昭衍还活着。
来得及吗?
万幸江烟萝还记得从庆安侯府到平安坊的地下渠道路线,她冲出庭院便入暗渠,摆脱了巡城守卫和沿途路阻,以最快速度朝听雨阁总坛奔去,生生用三刻钟赶完了半个时辰的路程。
饶是如此,当江烟萝来到总坛门口时,她已是汗流浃背,真气虚耗了大半,脚下险些一软。
母蛊的反应渐渐弱了下去。
她抓住一名暗卫逼问道:“阁主何在?”
那暗卫从未见过姑射仙这般模样,只觉一条毒蛇缠上了脖子,忙道:“在、在正堂后面的演武场……”
话音未落,江烟萝已转身赶去,好在演武场外无人把守,她径自闯入其中。
江烟萝终是来晚了一步,场上胜负已分,她甫一踏进,一股血腥气就涌入了鼻腔,再看清眼前情形,不禁色变。
没人知道萧正则的武功有多高,因为他执掌听雨阁九年以来,已经鲜少与人动手,而那些能让他动真格的敌人,都已经成了死人。
江烟萝或可与之一战,可她只想赢,在没有十分把握前绝不会与萧正则死斗,故而少有的几次交手,她都藏拙三分,萧正则也没有全力以赴。
因此,她从未在萧正则身上见到这样严重的伤势。
鲜血猩红,白骨森然,他的左肩几乎被剑刃从中撕开,伤处依稀可见破碎的骨头。
他全身莹润如金玉,可这金刚不坏之身终是为人所破,尽管那人的模样比萧正则凄惨许多。
可昭衍在笑,他连站起来都勉强,仍在发自肺腑地笑,甚至笑出了眼泪来。
凡人亦可弑神佛。
江烟萝心头无端闪过了这句话,眼见萧正则抬步向昭衍走去,她脚尖一点地面,闪身拦在了两人之间。
“请阁主手下留情,属下有要事禀报!”
秋娘到底是没能活着回到平安坊。
她伤得太重,深受寒毒折磨,若非强撑一口气在,恐怕五天前就已死去了。于是,见过了江烟萝最后一面,秋娘仅剩的意志也跟着体内那股寒气一同溃散,即使兰姑就近征用良医为其医治,终究无力回天,在江烟萝拼力赶回总坛的时候,秋娘躺在榻上闭了眼,再也没有醒来。
消息是兰姑亲自告知的,她送回了秋娘的尸身,登门向江烟萝请罪,原以为姑射仙会将心腹之死迁怒到她身上,不想江烟萝的反应很是平静,问过详情便放过了此事,只让她继续搜捕玉无瑕下落。
兰姑走后,江烟萝俯身将秋娘从担架上抱了起来,她生得娇小,腰肢手脚无不纤瘦,却将人抱得很稳。她把秋娘抱回了寝卧,如多年来秋娘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样,江烟萝亲手打来清水,用帕子轻柔的为她擦洗血污,换上一件崭新衣裳。
房门被叩响,江烟萝道了声“进”,手里片刻不停地把人扶起来,准备用棉布擦干发丝。
脚步声近,一双手从旁伸来,尚未触及湿发便被江烟萝挡下,只听她道:“你内伤不轻,近日来少动真气,尤其当心截天阳劲反噬。”
昭衍换了身宽松的烟灰色广袖长袍,头发也是半干不湿地披在背后,闻言转手递了把梳子去,开口道:“你若不赶来找我,或许能救下她。”
江烟萝道:“我没后悔过。”
她不后悔一度逼昭衍置之死地,也不后悔在那时赶回总坛阻止萧正则下杀手,甚至于不后悔与玉无瑕有过的六年互惠合作,即便对方已经与她结下血海深仇。
何况,先前为了给半死不活的殷令仪延命,江烟萝不得已耗去了身上一半的药虫,剩下这一半是她的保命底牌,若用在了秋娘身上,难保暗处环伺的敌人不会趁虚而入,她是绝不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的。
不能使其生,不忍见其死,自当不悔做抉择,
昭衍却沉默了下来,半晌道:“如果我一早就将线索告诉你……”
“阿衍哥哥,我们都知道‘如果’二字最荒谬的道理。”江烟萝淡淡道,“即便时光倒转回去,你也没可能去找我,因为那时的你清楚知道这无济于事,我不仅不会信你,甚至会进一步怀疑你,这样就正中了玉无瑕的下怀,而你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这一番话撕开了两人间的温情脉脉,依稀重现了两天前的那场剑拔弩张。
世上药方千百种,唯独没有后悔药,何况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后悔是比认错更滑稽无用的事情。
果不其然,在江烟萝话音落下后,屋里良久无人出声,直到她为秋娘整理好了遗容,方才听见昭衍道:“你说得对,若无子母连心蛊在,又发现了这条线索,或许今日我不会去找萧正则,而是拉你一同下黄泉。”
他打小就有股子以牙还牙的狼性,没有人能在与他撕破脸后全身而退,只是他早已过了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年纪,行于此道不啻临渊履冰,无论何时都要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这场性命攸关的豪赌,他又赌赢了。
江烟萝让秋娘平躺在自己的卧榻上,为她盖好了被褥,转身看向昭衍,目光沉沉如凝冰。
她问道:“你发现这条线索,真的是意外吗?”
昭衍毫不犹豫地道:“不是。”
这个回答不出江烟萝所料,毕竟她从来不信所谓巧合,又问道:“今天你与萧正则决死,是自己想要去,还是有人逼你去的?”
“你心里有了答案,何必问我?”昭衍嗤笑了声,“姜果然是老的辣,我可算服了。”
“线索很重要,但你用不上,只能去走那条九死一生的险路。”江烟萝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也知道飞星盟最后一个叛徒是明觉,怀疑到了萧正则身上?”
“方怀远将九宫名单托付给我时,一切变局尚未发生,她……看在我娘和我义父的旧情面上,虽是远隔千里,但对我不乏照拂。”昭衍道,“家师离开中原已久,先前也不曾听说明觉此人,而我只知道他出身空山寺,身怀与小和尚鉴慧同门同源的外家奇功,再想追根究底,唯有向手握惊风楼的玉无瑕互通情报。”
江烟萝对此不觉意外,沉声道:“鉴慧是平南王府的人,他在云岭跟你有过联手,冯墨生是死非逃的消息怕也瞒不过他,只要玉无瑕跟他搭上联系,立刻就能识破步寒英是为你设局所害的真相。”
昭衍摊了摊手,道:“她知道又如何?阿萝,玉无瑕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她只会将一切利害重新衡量,否则不等我跟你来到京城,这件事的内情便已经被她散布出去了。自始至终,她跟我一样想的是报仇雪恨,只不过从前我是她的同伴和子侄,如今我成了跟明觉一样的叛徒,用一个叛徒的命去逼另一个叛徒现出原形,没什么不合情理的。”
他的语气里并无怨怼,反倒带上了几分笑意。
江烟萝知道他在笑什么。
“你曾说明觉是鉴慧的师叔,那么他的这身武功……”她眯起眼,“是《宝相决》?我见过谢青棠施展此功,可他远不如萧正则。”
江烟萝手里握着琅嬛馆这一情报组织,昭衍也不意外她所知甚详,点头道:“七境十四式大圆满,萧正则对这门绝学的修炼已臻化境,全身罩门尽封,是为‘无垢功体’。”
“可你今日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膀。”江烟萝缓缓笑了起来,“我很庆幸及时赶到了。”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即使江烟萝自恃本领,在见识过萧正则的金刚不坏之身后,她也不敢保证能凭一己之力破开无垢功体。
“我在生死关头顿悟了一式剑技,名曰‘无常’。”昭衍垂眸道,“只差一点,我今日就能杀了他,便是死也无憾了,可惜……这样的机会,恐怕没有下一次。”
“有的。”江烟萝站起身,抬手拭去昭衍额角忍痛逼出来的汗珠,“你好好养伤,不会太久了。”
她已经是听雨阁下任阁主的唯一人选,但她不是萧家人,也不会做萧家的新走狗,在夯实根基之后,江烟萝就要着手除掉萧正则,而不是耗费多年等一个施舍般的传位。
今日萧正则那一身血衣,使她真正下定决心要留住昭衍。
“等伤养好了,你就回武林盟去。玉无瑕若真逃出了京城,难保不会重入江湖与谢安歌等人会合,她知道的东西太多,手段也太狠,对咱们不利。”江烟萝神情阴冷,“眼下听雨阁内有巨变,陈朔又死了,我暂离不了京城,你去助我爹一臂之力,先下手为强,还有……提防补天宗,你也不想看到周绛云魔功大成吧。”
昭衍正欲说话,不想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当即皱起了眉。
浮云楼如今尽在江烟萝掌控中,她吩咐了非要紧之事不准人打扰,便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前来,是以两人对视了一眼,江烟萝拂袖挥开了房门。
一名密探匆匆踏入,手里有一只灰鸽,鸟脚上绑着用红线缠绕的信筒。
是武林盟传来的急报!
江烟萝心下一跳,捏开信筒倒出字条,上面果然是江天养的字迹:滨州大变,速归!
滨州是什么地方?海天帮总舵鱼鹰坞所在,江家历代苦心经营的老巢。
那里出了什么变故,能让江天养亟不可待地催促江烟萝回去?
霎时,江烟萝将字条攥紧,指节根根发白,涌上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
在她身后,昭衍垂眸看着秋娘,悄然按了按藏在怀中的两件物什,其一是白梨的那把断刀,其二是一块玄铁令牌,上面刻有五雷图纹。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告诉我,‘昭衍’是你的真名吗?”
彼时萧正则在他面前站定,这一声虽是问话,但语气甚为笃定,显然心中已有了答案。因此,昭衍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反问了一句:“我这算通过您的考验了吗?”
萧正则唇角微勾:“你不是四楼主之一,甚至不是听雨阁的人。”
“可您特许了我参加考验。”
一股铁锈味涌上喉头,被昭衍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他直视着萧正则道:“从我来京城的第一天,您准我旁听机密开始。”
有些事情,外人别说插手,连听都不能听。
萧正则精心安排的这场权位之争,在昭衍入京那天起,就不只是三选一了。
然而,萧正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姑射仙很好。”
昭衍赞同道:“她的确很好,可惜您要的是继承人而非掘墓人。”
萧正则不止一次提点过江烟萝,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若成为萧正则期许的模样,便不是江烟萝了。
“你难道不想为我挖坟掘墓吗?”萧正则意有所指地道,“她只要将我埋进墓里,你却会把我的一切都葬送进去。”
“‘天下是一间满目疮痍的破屋子’,这话是您亲口说过的。”昭衍将全身力气压在了剑上,使自己勉强站得笔直,“您是拆东补西的人,萧正风和玉无瑕是无动于衷的人,至于玉无瑕,她只恨不能一把柴火将这屋子烧了个干净,而我不在这三种人之列,所以您只会选我。”
萧正则嗤笑:“玉无瑕是烧屋子,你是要拆梁动基。”
“屋子烧了就什么也没有,拆建修葺则不然。就像对待伤患,把腐烂的肉割掉,将长歪的骨矫正,难道不是您想做又不能做的事吗?”
这一次,萧正则沉默良久才道:“江烟萝未必不可以。”
“我们可以打个赌。”昭衍道,“赌她会不会来救我,以及……会不会告诉您,有关我真名的秘密。”
萧正则的目光如剑一样锐利了起来:“她为你带走了白梨的刀,难免不会再为私情袒护你,这赌约不能作数。”
“很公平。”昭衍轻声道,“她若来救我,意味着放弃救治真正的秋娘,也放弃顺藤摸瓜抓到玉无瑕的最后机会,这不是私情,而是她认为我比这两者更具价值。”
“那我要你亲手抓回玉无瑕呢?”萧正则咄咄逼人地道,“你将她抓回来明正典刑,从此与九宫飞星一刀两断,放下父母亲长的血海深仇……倘使你答应这些,什么都好说,否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若是如此,请阁主赐我一死。”昭衍低下头,“您说的这些条件,我做不到,也不能去做。”
“你连这都做不到,还想要我选你?”
“因为有些底线不能越过,有些事情更不能忘记,今日我若为眼前之利放下仇恨,将来也会为旁的什么出卖所有。”
顿了片刻,他又抬头看向萧正则,缓缓道:“十八年过去了,敢问明觉前辈——背叛飞星盟这件事,您当真不曾悔过吗?”
夜色渐浓,兰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
她住在惊风楼侧近的一处独门小院里,母女俩多年来相依为命,从不用丫鬟仆人伺候。丹若出事后,这屋子变得格外凄冷,使兰姑这三天来几次过门不入,直到今晚不得不归家。
庭院幽深,屋内也无光。兰姑烧好了一桶热水,带上身干净衣裳进了屋,烛光旋即亮起,将她的身影投在了窗上,却照不到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她像是没看见有人一样,径自脱了衣裳泡进浴桶里,水声将刻意压低的谈话声完美遮掩住:“全城戒严,只怕短日里不能出去。”
玉无瑕早已卸下了易容面具,脸庞白得像张纸,嘴唇也泛着淡淡青色。江烟萝的毒实在厉害,她在萧正则手里也吃了大亏,若非底子严实,又提前备了后手,只怕早已一命呜呼了。
闻言,她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微弱:“丹若很好,等这阵子风头过去,我也为你换一张脸,让你们母女远离这龙潭虎穴,好生过平静日子。”
兰姑道:“小女愚昧不知事,为楼主添了诸多麻烦,多谢您网开一面。”
“一场交易罢了,谈不上谢。”玉无瑕侧过头来,“你想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我要你的容貌身份,以后两清了。”
兰姑也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她沉默着往身上倒了一瓢水,又道:“依照您的吩咐,我让姑射仙亲自找到了秋娘,不过她没有救人,而是紧赶着回总坛去了。”
“……还真不出那臭小子所料。”
玉无瑕这句话说得很轻,兰姑虽然听见了,但只当自己是聋子。
水声断断续续地响着,如一段催人入眠的乐章,不过玉无瑕已躺了三天,身体仍疲乏难受,意识已清醒了。
她半闭着眼,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了笑容。
【十月廿三】
夜半三更,荒宅后院内,昭衍与玉无瑕交换了情报,各自陷入沉思。
玉无瑕皱眉道:“萧正则就是明觉,你有几分把握?这可是马虎不得的事情,一次试探不成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我不信巧合,所以八九不离十。”昭衍道,“萧正则在这场局里占着绝对优势,要想比他现出原形,除非攻其软肋。”
“你想怎么做?”
昭衍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玉前辈,您制作一张易容面具,耗时多久?”
“不好说,看你准备骗谁。”
“做一张我的易容面具。”昭衍抬起头,“至少一日之内,不能被江烟萝看破端倪,我会告诉您如何应对她的话术。”
“两天。”
【十月廿五】
天色蒙亮,玉无瑕贴好陈朔的面具,穿戴整齐后前往浮云楼主院,为江烟萝送去了碧粳米,婉拒了对方半真半假的留饭邀请,转身出了西北角。
在约定处与昭衍会合,玉无瑕以秘法改变体型,换上新制好的易容面具,再跟昭衍交换了衣物,她背上藏锋去见江烟萝,昭衍顶着陈朔的脸混进浮云楼,后从地下密道离开平安坊。
江烟萝第一眼没发现“昭衍”的异常,说明蛊虫感应不是无时无刻都在自发作用的,后来几次言语交锋都在玉无瑕预料中,只是担忧变数,她索性说动江烟萝去见萧正则。
与此同时,昭衍潜入庆安侯府,滴血不沾地杀了萧胜云。
“如何?”
“有惊无险,都被你料到了。”
……
“可这本事是她自个儿的,她不愿救人,你还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相逼不成?”
“当然要逼她,只是你我不行,得换个人来。”
“谁?”
“萧正则!”
【十月廿九】
子夜,昭衍藏身暗处,眼见秋娘从浮云楼主院走了出来,又往惊风楼去。
乌云低垂,寒风湿冷,只怕不久就要下雨。
他去寻了玉无瑕,将左边袖口割开,对她道:“前辈,帮我画一条新伤,再准备些血水,越逼真越好。”
几个时辰后,昭衍撑着把空有其表的“天罗伞”,在杂货铺买了针线包,趁着雨势未歇,往惊风楼主院外寻秋娘。
两人同行回到侯府附近的暗巷,雨势越来越大,被水浸透的丝绸面加重了油纸负担,有雨水从缝隙间漏了下来,打在秋娘身上。
她一剑刺来,他挥伞格挡,剑锋穿透伞面将草草缝上的左手衣袖整个割开,其实未及皮肉,但当伞面一分为二后,秋娘看到了他小臂上那条“新伤”。
雷声大作,剑锋穿雨疾取咽喉,昭衍倏地侧身出手,扣住秋娘持剑手腕,生生掉转剑锋劈在了她自己身上,雨水冲淡了血色。
“事成之前,不能让她死了。”他对随后赶来的玉无瑕道。
【十月三十】
玉无瑕趁夜去了趟外城,找到自己的副手兰姑。
“我已给了丹若两次机会,可惜未得领情。”她不无遗憾地道,“小姑娘知道憧憬和爱情的区分吗?她什么也不懂,就要把一切都搭上去。”
兰姑向她跪倒:“求楼主再给小女一次机会!”
“机会总是有限的,她一日留在京城,一日断不了痴心妄想,你难道能护她一辈子?”
【冬月初一】
“你疯了吗?”玉无瑕压抑着满腔怒火,“有子母连心蛊在,江烟萝一个念头就能要你的命,你不想着撇清干系,反而要她怀疑你?”
昭衍道:“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骗局,这整个计划是我设计的,我手里沾着洗不干净的血,她迟早会怀疑我。”
“那就让她杀了我!易容换皮也好,将计就计也罢,全都是我干的,只要我落在她手里……”
“不应当。”昭衍打断了她的话,“九宫飞星十八年,不是前辈你的过错。”
玉无瑕一时竟失了声。
“请您相信我,我也不是活腻歪了。”昭衍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点笑意,“江烟萝最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要想骗过她……也得靠她自己。”
【冬月初二】
三个“野狼”都倒在了血泊里,昭衍一手刀劈昏了郞铎,然后小声吸了口凉气,借月光看左手小臂上血淋淋的刀伤。
“像吗?”他忽然问了一句。
玉无瑕从黑暗中走出来,仔细端详了片刻才道:“差不多。”
“那我就放心了。”昭衍将昏迷的郞铎装进麻袋里,回头对她道,“前辈,今日面对郡主可不要手下留情,有我在呢。”
玉无瑕一怔,旋即惊道:“你要用截天阳劲?”
“江烟萝手里捏着我两大弱点,一是蛊虫,二是身份。”昭衍仰头看着惨白月色,“我可不能让她一个人攥着命脉啊……”
【冬月初五】
天色初亮,昭衍从满目素白的庆安侯府门前经过,撑着天罗伞又来到那家杂货铺外。这一次,昭衍抬步走了进去,蛊虫作祟使他体内寒热失衡,于是咳嗽了几声才对正在记账的妇人道:“掌柜的,你这儿有能驱寒的老姜糖吗?”
妇人抬头朝他看来,先是拧眉,目光旋即落在了天罗伞上,顿时想起了什么,一边从货架上拿姜糖,一边随口道:“客人又来光顾了,小店荣幸至极,不知上回的针线用着可顺手?那是新近的货,近来少有人买呢。”
昭衍却作愣怔状,而后故意问道:“上次……是什么时候?”
耳畔水声渐歇,玉无瑕缓缓睁开眼。
兰姑穿好衣裳吹灭了烛灯,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些微月光,她找出金疮药和解毒散为玉无瑕腰腹上的伤口换药。
她忽然听见玉无瑕呢喃了声:“原来是雷啊……”
“您说什么?”兰姑下意识问了句,玉无瑕却闭眼不语了。
不是自强不息的天,亦非厚德载物的地,这小子……竟是君子以恐惧修省的洊雷震。
上一任震宫之主明觉变成了萧正则,昭衍又将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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