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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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烟看到李晔回到院子里,赶忙端了药迎上去,“殿下,药快凉了。”
李晔接过来一饮而尽,轻声道,“你们退下吧,晚宴前再来叫我。”
他整个人都站在廊下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只是那声音透着无端的冷意,淞烟不敢多说,偷偷目送着那月白的身影走入屋内,门随即被合上。
她轻叹了一声,转身朝庭院走去,打算给花草浇点水,结果刚到庭院,就见姜宛抱着棋盘小跑过来,她大约是刚练了武,小脸微微发红,仰头喊她,“淞烟姐姐,九哥呢?”
“殿下方才说他有些累,想歇一歇,晚宴前再出来。”
姜宛一愣,“哦,我方才好像在花园看见他了。”
淞烟摇摇头,“奴婢只知殿下先前去见钦差陆大人了,方才着实有些疲惫。”
姜宛想了想,便跟淞烟告辞了,不过她刚出院门就一拐,径直绕去了后院——姜三小姐自小就被国公爷放养,胆子大得很,到了新地方也不拘束,七拐八拐就找到了另一处小门,门上挂了一把陈年的锁,她左右看了看,轻轻巧巧地翻了过去。
方才九哥明明出现在了花园里,却匆忙离去,姜宛偷听过她爹与谢悯的谈话,知道皇太孙身份特殊,也不知陛下会作何打算,恐怕他日后不仅与江山无缘,此后余生都要活在今上的猜忌之中,参政一途再难有作为了。
那个钦差陆方既然是当今皇帝的老丈人,肯定没安好心,多半为难九哥了,姜宛想到这里,便回去匆匆抱了棋盘就赶过来,想要安慰安慰九哥。
此时已近黄昏,屋里早已暗了下来,但是李晔却没有点灯。
九哥在做什么呢?难不成是坐在屋里发呆么?
她一手抱着棋盘,另一只手攀上窗台,小心翼翼地戳了个小洞往里看。
屋内十分昏暗,一个人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夕晖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背上,看着孤独而萧索,姜宛不知她九哥枯坐在这里是做什么,张口打算喊他,接着她便看见少年垂下头,修长苍白的手指缓缓收紧,像是攥住了什么东西。
随后他猛然挥落了桌上的茶盏和烛台,顿时屋内一片脆响。
姜宛被吓了一跳,单手抱着的棋盘磕到了石头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响。
“谁!?”李晔低喝一声。
他将手中的东西一收,却见窗户一开,姜宛冒出个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嘿嘿道,“九哥,是我!”
李晔看见姜宛,下意识地侧了一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低头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九哥不是说,到甘州就陪我下棋的么?”姜宛晃了晃棋盘。
她仰起头,发现九哥今日有些不同——他脸色比平时还苍白,眼角有一抹红色,不知是不是夕阳的余晖照上去的错觉。
李晔之前的确说过这话,他笑了笑,“好,九哥陪你。”
反正蒲玉大师的棋路,他这些日子也参透得差不多了。
姜宛很是高兴,“我爹说蒲玉先生棋风卓绝,有气吞山河之风,虽不能跟他老人家对弈,今日总算能从九哥这里领教一番了。”
她翻进屋子里,端坐在棋盘前,两人便对弈起来。
姜宛下棋下得很投入,她虽年幼,也是自小得了名师指点,棋路很有章法,遇见难破的棋局时,两手抱着脸苦思冥想,却丝毫不见焦躁。
李晔初次见她时,只觉她胆子大,旁人都畏惧他那一身纵横的伤痕,偏偏她不怕,常带着一大束花过来,后来他病好些了,总能在府里看见她和姜念读书习武,两人玩玩闹闹,姜宛虽嘴上总是嫌弃哥哥,但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得姜念,从不肯自己独享,再后来他发现,她对国公府每个人都好,从没什么三小姐的架子。
唯一一次哭鼻子,也是因为那一日甘州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她担忧国公爷,急得连饭都没心思吃,跟姜念一起红着眼睛等信儿,国公爷平安的消息传回来了,她才高兴了起来,开开心心地干掉了两盘桂花酥,险些吃积食。
阿宛跟他昔年在上京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大周礼教严谨,世俗陈规如同一座樊笼,而她就像从未被这座樊笼困住的小鸟,无拘无束地长大,待人做事都出自本心,想到什么就要兴致勃勃地去试一试。
李晔看着她,忽然想到:阿宛这样的性子,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因为她有定国公那样的父亲?
他半垂着目光,藏在广袖中的手握住了那一枚碧玉环扣。
陆国丈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殿下,今上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在看不到的角落或许还有不知数目的暗卫在守着,他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笑了笑,“那是自然,定国公不是已经将我的身份禀告陛下了么?烦请国丈转告陛下,臣谢四皇叔厚爱。”
陆国丈皱纹横生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将一个东西推了过来,“定国公送来了您的画像,也拓下了您背上的墨麒麟图腾,陛下身边侍奉的崔公公看过后,老泪纵横。后来,陛下特意命老臣将此物转交给您。”
少年看到那枚环扣,目光陡然凝住。
他缓缓抬起头来,“陆大人,这是什么?”
“您不认得了么?”陆方笑了笑,“这可是您娘亲的遗物,崔公公专门从宫中旧物里翻出来的,错不了。”
他死死地盯着陆方,“崔公公……你们想要什么?”
“陛下已经知道了您是谁,”陆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殿下,只要您承诺此生不回上京,陛下保证您一生安乐无忧。”
“九哥,九哥?”姜宛的小胖手在李晔眼前晃了晃,“该你啦。”
李晔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棋盘,落下一子,“阿宛,九哥若是留在雍州,你觉得好不好?”
姜宛一愣,“你不用回上京么?”
“有人不想让我回呢,”李晔淡淡笑了笑,“九哥如今没有家了。”
姜宛听了李晔的话,猜到大约是皇帝不让他回京城,这才后知后觉少年那发红的眼角原来不是错觉,一时心里也跟着不好受起来,鼓着脸安慰道,“九哥,那些人不要你,咱们也不要他们了!你放心,阿宛总是陪着你的。”
她想了想,又信誓旦旦道,“我爹说了家里的田宅都归我,我做主了,你以后就住在定国公府!我爹人很好,鲁伯他们也很好,就是阿念有点烦人,你不必理他就是,日后定国公府就是你的家。”
李晔被她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转头望着天边已经升起的一轮浅淡的月,大半张脸都在阴影里,许久轻声道,“好,听阿宛的。”
那些人又一次负了他,他从此不会再信他们。
他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高处,直到把那些人的枯骨踩在脚下。
姜宛直到晚宴前才被鲁伯唤回去换衣裳,李晔送她出了院门后,打算自己回来更衣,刚走到廊下,他脚步一顿,吩咐旁边的侍女们,“都回去歇着吧,我一会儿自己过去。”
淞烟等人知道他的脾性,福了福便都离开了这处院落。
李晔踱回屋子,没有关上门,任初升的月亮将清辉洒进来,他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头也不回道,“进来罢,把门带上。”
地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黑影,一步一步走进了屋里,将月光关在了外面。
李晔转过身,对着来人点头致意。
“依兰大人,好久不见。”
来人身着紫衣,大大方方地露出异族血统明显的脸,用乌赫语意味深长地道了句,“真是没想到,你竟然是大周的皇长孙。”
“已经不是了,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四皇叔,”李晔微微一哂,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茶杯,“你不必这样看着我,大祭司本就知道我的身份,不然当初也不会与我交易。”
依兰点点头,“我当时还疑惑,你如何能凭借一条舌头就打动大祭司呢?呵!我虽一直知道你这个人面冷心狠,却不曾想过你还要对故国出手。”
李晔笑容微冷,“大祭司是让你寒暄来了么?说正事。”
“两件事,第一,赫术可汗已经向定国公投降,据探子来报,大周皇帝同意受降,如此一来,可汗不日就会退到关外,大祭司说若是如此,之前的计划便付之东流了。”
“可汗按理说不会这么快就清醒过来,”李晔声音极轻,“你们给他下的迷魂蛊没用了么?”
“迷魂蛊虽能蛊惑可汗的心智,令他时不时看见幻象,但是也需要不断有人在旁边给他暗示才行,”依兰道,“他出兵之前,你每夜都潜入他的王账,趁他半梦半醒时暗示他,大祭司白天也安排人在他面前说一些‘天命所归’的妄语,如今他带兵在外,身边的大将中没有祭司的人,节节败退后,他自然清醒过来,看出自己的不自量力,打算退回关外了。”
“大祭司想要拿到乌赫一族的权柄,赫术可汗便不能活着回到关外,”李晔轻轻摩挲着茶杯,“他必须死,不——他这一脉都必须死,王权凋零,祭司才能毫无阻力地重掌部族大权。真是可惜,战事如此激烈,赫术前些日子在蛊虫驱使下日日冲锋在前,竟然也没有死在乱箭之下。”
“算他命大,”依兰哼了一声,“偏偏大周皇帝也不是什么有血性的,竟然就这么同意受降了!我看那定国公倒是还想打出去!”
“我那四皇叔可是属蛇的,”李晔道,“蛇没有虎豹那般暴烈,但喜欢趁人不备给人一口,你也别小瞧了他。至于定国公,他早就想荡平西境,随后挥师北上,可惜皇帝不会让他功高盖主,更不可能让他北伐。”
“大祭司问你,眼下应当如何破局?”
李晔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脆的声响,烛火昏黄,他的脸一半都在阴影中,目光幽暗,无端让人想起古刹中俊美冷漠的邪神,俯视世人,毫无怜悯。
依兰只觉心神一滞,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寒噤。
“想要赫术一脉断绝,就得让他犯下弥天大罪,让皇帝和定国公不得不要他的命,”李晔缓缓道,“还有什么比族人血仇更加不可饶恕的呢?”
“你是想说——”依兰看向少年深邃的眉眼,下意识摇头道,“可是赫术可汗如今只想要一条退路,死守盘宁城也不过是想挟持平民求一个稳妥,还约束手下不准劫掠平民,更不可能让人去屠城了。”
李晔笑了笑,说出的话一字一句却令人心惊,“他约束得了人,还约束得了兽么?”
依兰一震,猛然抬头盯住他,“你想说蛊奴?”
“军营中有五千蛊奴,一旦吹起‘十八重’,蛊奴凶性会彻底释放,嗜杀任何活物,大祭司在乌赫大军中插不进人手,但那些随军驱策蛊奴的虫师总该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吧?”李晔轻声道。
“可一旦‘十八重’响起来,蛊奴可就谁都不认得了,连同虫师和乌赫自己人也——”
“我言尽于此,”李晔侧过头,望着窗外清寒的月色,缓缓道,“做与不做,都在大祭司。”
依兰久久不语,半晌才缓缓点头,“大祭司当初为何选中你,我总算明白了。你的心真狠。”
李晔笑了笑,“我与大祭司早有约定,他助我回归大周,我助他灭了可汗一脉,赫术一族在乌赫地位崇高,王权难以从内部撼动,只能让其死于大周之手,大祭司才能在族人拥戴下接掌乌赫。为今之计,也是无奈。”
依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站起身来,“你在大周行事也要小心些,那日来甘州路上,两个虫师便意识到了有高手在控制蛊奴,回报于我,我虽已毒死了他们,但是难保日后你的身份不会暴露。哦还有,安珠又快到‘望月期’了,需要你的血。”
李晔应了一声,伸手拔出依兰腰间配刀,寒光一闪后,他还刀入鞘,不紧不慢地用瓶子接住手背上滑落的鲜血。
依兰看着少年清俊的侧颜,突然道,“当年大祭司和可汗打赌,你和另一个中州少年到底谁能从蛊楼里活着出来,成为当年的蛊主。你们俩都闯了前面十一关,最后一关是由两名蛊女来试验你们,大祭司戏称这是情关,呵!那个傻小子最后竟真对央桑动了情,死在了情蛊下,还是你心狠,安珠这样的大美人,直接给人家下了生死蛊,令她不敢背叛,那时祭司就说,你日后可不得了。”
李晔用手巾按住伤口,将那瓶血推过去,“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唯有身家性命面前,谁都会有所顾忌。”
“说起来,那个傻小子跟你长得还真像,根骨和天资亦是上乘,可惜了,栽在了情字上,”依兰摇摇头,“我走了,等盘宁城的消息吧。”
李晔垂目看着烛火,轻声道,“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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