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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洪文和何元桥回宫之后,先去归档,将点心的事报上去查验了,这才去饭堂用饭。

        本来按规矩,太医出诊后要向皇帝汇报,可隆源帝根本不关心,连面圣都免了,只叫他们写个折子上来即可。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太医署并六部值守的官员大多已经离去,偌大的饭堂空荡荡的。

        因宫中每日开支甚大,精打细算的隆源帝就叫人在城外护城河中养了许多鱼虾,故而望燕台水系虽不丰沛,宫中倒也时常能见水产。

        今晚做的是烧鱼块、清炒莴笋和麻油荠菜,还有一个老菠菜蛋花汤。有荤有素,也算色香味俱全。因他们来得晚,那汤去了大半,倒是显出来底下厚厚一层菠菜叶和蛋花。

        洪文喜不自胜,立刻高高挽起袖子,拒绝了饭堂大师傅的帮忙,亲自抓起大勺向下捞去。

        何元桥不解道:“你这是作甚?”

        洪文一本正经道:“给你开开眼。”

        当下屏息凝神,将那长柄大勺贴着锅边倾斜,缓缓向上提起。

        何元桥死活想不出一锅清淡如水的蛋花汤能有什么可开眼的,可下一刻就目瞪口呆:

        洪文竟然捞出来满满一大勺菠菜和蛋花!

        冷不丁这么一瞧,简直像是菠菜炒蛋了!

        洪文心满意足地将菜扣到汤碗里,果然满满一碗。然后又取了另一只空碗,重新舀了一勺清汤。

        “瞧,这不就是四菜一汤了?”

        何元桥:“……”

        你可真是雁过拔毛啊,宫中的便宜也敢占!

        大师傅:“……”

        在宫里给大人们做了这么些年饭了,就没见过这么抠的!

        得手之后的洪文十分膨胀,还想给何元桥也这么来一下,但小何少爷一张脸涨得通红,顶着大师傅的灼灼目光胡乱舀了一勺便落荒而逃。

        洪文颇为遗憾的摇着头道:“忒可惜了!”

        宫中的剩饭剩菜次日就要全部倒掉,这不浪费么?需知天下还有许多穷苦百姓无法果腹呢。

        何元桥盯着洪文的“四菜一汤”,表情之复杂难以言表,心中不断揣测这小子过去那些年到底过的什么日子,以至于做出这等令隆源帝见了都要喊一声“行家”的举动。

        奈何从小福窝里长大的何少爷想象力有限,皱巴着脸琢磨半天也没个头绪,只好另起话题,“对了,我见你回来一路上心事重重,想什么呢?”

        洪文夹了一大块鱼块放入口中,舌头灵巧地一卷,那肥硕的鱼肉就脱骨而下,再一张嘴,吐出一排小梳子似的鱼骨鱼刺。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鱼挺肥啊。

        “也没什么,只是去过定国公府之后,我越来越佩服镇国公了,可惜生得太晚,不能一睹他年轻时候的风采。”

        关键时候看得清,还懂得取舍,实在难得。

        “确实,”何元桥点头道,“边关不太平,时有伤亡,这时候能下决心把亲孙子扔过去,而那小少爷也真熬得住,其心性之坚定可见一斑。听说那小少爷,也就是淑贵妃的亲弟弟已经上过好几回战场,还立了不少功劳呢,如今战事告一段落,陛下召他们返京领赏,咱们也好一睹将门之后的风采。”

        虽说大禄朝重文轻武,但谁能不对保家卫国的英雄们心生景仰呢?看不见早年的爷爷,看看孙子也成啊。

        难得起了话头,何元桥又想起别的事,“这么说起来,嘉真长公主也要返京了呢。”

        “谁?”洪文把脸从饭碗上抬起来,“倒是略有些耳熟。”

        他来京城不久,对各路达官显贵了解不深,故而有此一问。

        “自然是耳熟的,”何元桥叹道,“嘉真长公主乃陛下的亲妹妹,据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高贵温柔犹如月宫仙子,当初先帝为拉拢边关部落才定下婚约。去年长公主下嫁,谁知半路上战火燃起,联姻的月娥部奋起抵抗,驸马身先士卒却中了埋伏,敌军以他的性命要挟,逼迫长公主献城投降。可怜长公主一介弱质女流,在家国大义面前只得舍弃夫君,亲自命亲兵将驸马射杀……军民大为震动,终于坚守到援军到来……

        后来公主亲自维持城中局面,直到近来才与前去接管的官员交接完毕,终于得以脱身。”

        说到这里,何元桥忍不住长叹一声,感慨万千道:“真是好个巾帼!可怜她才二十岁,还没成亲就守了寡。”

        洪文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一时间也是痴了,只觉得眼前仿佛有硝烟四起,血染的沙场上满是金戈铁马和马革裹尸……

        良久,他也跟着叹了一声,“可敬可叹。”

        五皇子的诊治已经告一段落,不过正值冷暖交替,也不好大意。

        偏他认准了洪文,觉得那大蜜丸还挺好吃,每天早晚各一粒吃得无比积极,于是渐渐地,太医署人员调配就成了:洪文每日例行过去诊脉,何家祖孙每隔三天抽一个去一回。

        其实按规矩,身为吏目的洪文并无单独行医资格,好在隆源帝和文妃都不是死板的人,对外只说洪吏目与五皇子有缘,权当每日抽出几刻钟过来做个玩伴。

        这日洪文又提着药箱过来,还没进宁寿宫的门就听见孩童嬉闹的声音,走进去一瞧,呦,那不是立志做除他父皇之外第二才子的三皇子吗?

        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两个孩子在院中玩球,都跑得脸蛋红扑扑、衣裳乱糟糟,瞧着跟民间孩童也没什么分别。

        五皇子眼尖,老远就瞧见洪文,竟直接舍了抱着藤球的三皇子,踩着小碎步一路冲过来,“洪大人呀呀~呀!”

        因为跑得有点颠,他的奶腔在空中带上了支离破碎的颤音。

        一群宫女太监呼啦啦跟在后头护着,双臂大张,生怕磕了碰了,反倒是坐在廊下读书的文妃十分淡然,只笑眯眯看着。

        “殿下安,”洪文顺着行礼的动作蹲下来,见他额头微微见汗,便掏出帕子给他擦,“哎呀,瞧这小脸儿红扑扑的。”

        五皇子探着脑袋给他擦。

        五皇子的奶娘扭头看了看文妃,见她没有阻止,也很识趣的没做声。

        “给三殿下请安。”

        毕竟是一个爹养出来的,两位皇子都很好地继承了隆源帝的好相貌,剩下的差别大约就来源于不同的母亲。

        面对两个漂亮的小朋友,洪文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愉悦,问候的声音格外温柔。

        鼻尖上挂着汗珠的三皇子很矜持地点了点头,举止中隐约透着点儿隆源帝的味儿,只是一张小脸肉嘟嘟的,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他顺着洪文的视线低头一瞧,刷地红了脸,忙将手中的藤球塞到五皇子手中,大声道:“我才没有玩球!”

        洪文:“……哦。”

        我也没问啊,您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觉察到洪文眼底的揶揄,三皇子越发羞恼,“这个一点都不好玩,父皇说了,玩物丧志!”

        说罢,扭着身子作势要走,奈何两只脚尖的方向动都没动一下。

        洪文抄着袖子看他,“哦。”

        哼哼,这样的小屁孩儿他见得多啦。

        敷衍的意味太过浓烈,以至于三皇子的随从都有些不忍直视,低声劝道:“殿下,也该回去沐浴了,您下午还要去书房呢。”

        方才说要走的是三皇子,可如今听了这话,他脸上却犹豫起来,显然没玩够。

        五皇子拉了拉他的手,“三哥,陪小五玩嘛。”

        对上弟弟期盼的眼神,三皇子越加迟疑,可眼角的余光瞥见洪文时,却又有些羞恼,一着急,竟大声咳嗽起来。

        他的咳嗽来得又急又快,声音之大震彻肺腑,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很是吓人,脸上没一会儿就紫涨了。

        一干侍从都唬了一跳,连带着廊下的文妃都被惊动了,急忙过来查看,“这是咳疾又犯了么,带药了吗?快拿温水来润润喉。”

        三皇子自幼生母早逝,虽没记在任何一位嫔妃名下,但皇后时常过问,隆源帝也颇重视这个实际上的长子,若他在自己这里出了问题可不得了。

        文妃一声令下,果然有人端了温水来,三皇子的奶娘接了就要去喂。

        “且慢,”洪文连忙制止,又伸手替三皇子拍背,“殿下咳得厉害,贸然喂水容易呛到。”

        又有宫女问道:“娘娘,是否要请太医?”

        文妃皱眉,果断道:“一来一回就要近两刻钟,岂不白折磨人?何必舍近求远!洪吏目,你来。”

        若无事时,洪文少不得推辞一番,但此时却也顾不上什么吏目不可单独行医的规矩,先告了罪,将三皇子抱入室内后按压他胸腹部的厥阴俞穴,“殿下别怕,来,听我说,吐气,对,慢慢地,吐气,好……”

        自幼丧母的孩子总是敏感些的,三皇子原本又惊又怕眼中蓄泪,此时竟也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跟着洪文的话吐息起来。

        “三哥……”五皇子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兄长发病,直接被吓坏了,搂着藤球站在一边,胳膊紧紧抱住文妃的大腿。

        文妃摸了摸他的脑袋,“乖,没事,洪大夫在呢。”

        说话间,三皇子竟真的不咳了。

        众人不由十分欢喜,对这个年轻的小吏目刮目相看起来。

        五皇子立刻破涕为笑,过去将藤球放在床边,十分恋恋不舍地摸了又摸,这才道:“三哥,我把球送你,你不要生病啦。”

        三皇子的视线在他们母子拉着的手上一扫而过,又被烫到似的飞速跳开,声音沙哑道:“你留着玩吧。”

        我也好想有母妃摸摸……

        觉察到他情绪变化的洪文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三皇子藏在袍袖下面的手指蜷缩几下,才要摇头,犹豫了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疼……”

        他知道自己没有母亲,天生比别的孩子矮一截,皇后虽然偶尔关心,但毕竟不是生母,下头的宫人们虽不敢怠慢,却也仅限于此。所以三皇子很小就学会了看人眼色,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只有这样,父皇才能更喜欢他一点……

        但现在,或许是文妃娘娘对五弟无微不至的关爱让他羡慕,又或是身边这位小洪吏目的气息太过温和,三皇子心里忽然酸涩起来,忍不住就想任性一回。

        我生病了,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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