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鱼袋

鱼袋只有有身份的官人才能戴着，寻常人可不兴拿着玩。

        周歆然胆子虽大，但她不傻。

        “你别怕，”她瞧见薛漫天脸色不对，补充说，“这是爹爹的客人在府上落下的，我这几日自会给人送去了。”

        “你趁机帮我看看，这位郎君如何？”

        薛漫天初次为周歆然卜算时，对方还是个藏着掖着的天真少女，姿态忸怩，话里埋着数不尽的弯绕，每次薛漫天都听得一头雾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现下里，周歆然可是丝毫不愧对于熟客的身份，她逮着点思绪就发问，问的最多的还属京城里那些年纪相当的郎君们。

        薛漫天凝神盯着桌上的鱼袋，眉梢皱起。

        周歆然跟着紧张，生怕打扰了她。

        府内寂静无声，好半天没人开口

        还是周歆然先憋不住了，她话音犹豫：“怎么着，不会又是……另有隐情吧？”

        薛漫天摇摇头，眼神肃然，双唇紧抿。

        这枚鱼袋好生诡怪。

        她竟听不见物灵的声响，更寻不到任何灵鬼存于其上的迹象。她全神贯注，不敢放过任何细节，却只等得双眸被鱼袋之细纹刺得酸涩，泪眼汪汪。

        打从她为人卜算以来，还没遇见过这样的物件。

        薛漫天心下诧然，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周娘子，这鱼袋是你拾来的？”

        灵物铺办事从不向客人打听内情，秉持着只答不问的作风。薛漫天实在是没有头绪，她狠狠压下心底的好奇，忍着没有套问，只能随意扯着些话头绕弯。

        见对方终于出声，周歆然赶紧点头。

        薛漫天轻咳了声，惜字如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人品行，唯亲自攀交才可知晓，多说怕是无益啊。”

        对不住啊，周歆然，这回你可把我问倒了。

        薛漫天离开周府时，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周歆然知道灵物铺的规矩，可惜鱼袋早晚要还给人家，她执着地要付钱币。薛漫天连连摆手，嘴上说着小事一桩，拿上些周歆然塞来的糕点匆忙道别了。

        提刑司今日审了桩大案。

        说是大案，这件案子却无需向大理寺上报，可那审讯堂外熙熙攘攘的围观群众可不比大理寺的少。

        被状告之人乃京城新晋“神婆”，听过这名声的人都来凑热闹罢。

        官兵们压着一头乱发的老妪来到厅堂中间，人群中议论声随之渐起。

        老妪骨瘦如柴，两只手掌上突起的关节有些瘆人。她腰间挂着几束沉沉的银饰，像要把瘦弱的身体一齐压倒，里面夹杂着细刻的符文和图腾样式的纹路，还有些挂着银制的头颅，黑洞洞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人。

        没等于嘉越开口问话，老妪爆发出一阵痴笑。

        她自顾笑着，音调拖得老长，活似幽魂盘旋在上空。这声音不像她的身体那般单薄，众人一时都被吓住了。

        于嘉越面上没什么表情，他无言地望着眼下闹剧。

        官兵们又将老妪压紧了，在呵斥声中，她安静下来。

        老妪才来京城住下，便以神婆自居，专程帮人相看屋舍风水。这老妪测风水颇有特色，她尽靠些鬼神玄术，甫踏进屋内便念念有词，说是什么神妖显灵、与物交通，更重要的是，她要价颇低，一下子客源广进，声名渐起。

        本是桩安宁生意，却突然阴沟里翻了船。

        城郊，这老妪才看过的新房竟轰然倒塌，屋主的大公子自此变得魂不守舍，成天做些想不开的举动，吓得全家老小不敢再离开他半步。

        不论于嘉越如何讯问，老妪就是不肯开口。

        阴恻恻的笑容挂在她脸上，冥暗的眼珠一动不动，瞪视于嘉越。

        于嘉越仰脸，逃离对方如刀般锋利的眼波，放松似地转转脖颈。

        橙黄色的斜阳擦过窗框洒在厅堂，官兵手里的长柄铁刀在地面划出狭长的黑影。于嘉越抿抿干涩的唇，发出的叹息几不可闻。

        他也不知何时才能摆脱这里。

        于嘉越木然垂首，用指背轻叩着眉心。他翻着案上的文牍，突然顿住。

        既然不愿开口，那让她写下来也罢。

        他抽出几张纸笺，由着官兵送到老妪面前。

        老妪被松开，一时跌倒在地，像是也疲惫不堪了。她仍沉默着，指尖在地面上抓紧又松开，竟颤动着朝笔墨伸去。

        堂前审结，于嘉越感觉全身都被困乏席卷。

        他捏紧手里的纸笺，坐在桌案旁沉思。

        案上的文牍笔记一片空白，唯他手中的纸笺有些许墨色。此案仍待日后由通判最终裁决，他只需理清事实，陈述意见。

        他转动纸笺，还是看不分明。

        一旁的蒋喻笙瞥见他的模样，调侃道：“何必成天与神棍们斗智斗勇，你实在无需对这些案子再费心神。”

        “你我难道还不知晓他们谎话连篇，狡猾得狠啊。”

        于嘉越笑着摇头，不置一词。

        “鬼神的案子真这么有趣？我看你的魂都要被吸走了，”蒋喻笙凑到于嘉越桌旁，“下次我也去会会他们。”

        纸笺上笔墨混乱，有的堪堪印上，有的却力透纸背。老妪没接官兵递上的笔，径直用手指沾了墨涂抹起来。

        怎么都看不出所书为何，出了公堂，于嘉越深觉自己还在被那老妪糊弄。

        “这画的是骆驼吧？”蒋喻笙抬起手指，朝于嘉越示意，“要不是驼峰，我差点看成匹马。”

        于嘉越把纸拿远了，再定睛看去，写的果真不是什么文字。墨色断断续续，迂回曲折，形似常见的奔马，而背上两处起伏的驼峰，还真是骆驼。

        他可能真的累迷糊了，瞧了半天竟也没看出来。

        散值后，蒋喻笙蹭了于府的车马，和于嘉越一同往家里去。

        只是直到蒋喻笙下车，两人也没能就骆驼争出个所以然。

        于嘉越步伐沉重地朝府内走，刚到前厅，有小厮来传话。

        “周丞相府上的周大娘子来了，说是有事找公子。”

        周歆然？

        于嘉越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桃花笺，又想起那位女方士。闹剧过去多日，他只记得她字字句句都不肯饶他。

        厅里，周歆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巧笑嫣然，将鱼袋递到于嘉越眼前。薛漫天劝我亲自结交，再测人品行，我这不就来了。

        “于公子，你公服上的鱼袋落在我府上，爹爹托我给你送来。”

        于嘉越下意识摸上腰间，挂绳不见了，当真是少了些什么。眼下的绯色鱼袋纹路清晰，上沿的粗线却断开了，裂口处杂乱的丝线搅在一起。

        怕是先前给周丞相送狱案文牍时遗失的。

        他郑重地朝周歆然道谢，将鱼袋小心收好，吩咐好车马起身送她回府。

        于通判突然现身前厅，留周歆然在于府用餐。

        周歆然喜不自胜，今日之事全不在她意料之中，却又格外顺利。她赶紧差人回府上知会自己的爹爹，在于府痛快吃了场晚膳。

        薛漫天自然不知道她在周歆然那里还算灵通。

        她回到灵物铺，瞧见尤舍正在堂前坐着，连忙将她在周府的奇遇一股脑说完。

        “怎会没有物灵？”薛漫天道出她最大的困惑，“还是……还是我听不见了？”

        说罢，她紧张地侧耳细听，金貔貅念经似的车轱辘话钻进脑海，反倒让她长舒一口气。

        “万物皆有灵，概莫能外，”尤舍站起来，背着手，“那物灵……只怕是受了影响，才会如此虚无缥缈。”

        “难道，它的主人是不祥之人？”薛漫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可不能害了周歆然。鱼袋的模样早印刻脑中，她思索着可能的主人。

        “未必，物灵会受主人影响，还会受其他灵鬼影响，不能妄下定论。”

        尤舍若有所思：“恐怕还是朝师父说一声为好。”

        琥珀色的云彩占据大半天空，束师父踏着暮色回到灵物铺。

        他朝里屋笔直走去，又忽然间停住，转头朝前厅里招呼：“你们俩带上包裹，今晚随我出去。”

        束师父经验老道，一向独来独往，叫上薛漫天和尤舍，必然是遇见了大生意。

        三人乘着的车轿朝城外驶去。

        城郊小路难行，颠簸得薛漫天整个人晕晕沉沉，尤舍也好不到哪去，两人扒着窗沿缓气。唯独束师父安然端坐着，闭目沉思。

        待马车缓缓停下，天空已被黑暗吞噬。薛漫天望向眼前巨大的黑影，那轮廓好似蛰伏于黑夜的怪兽，弥散出阴沉而痛苦的气息。她好半天才将这堆残垣断壁与背后的夜色分开，面前的屋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只有洒落四周的衣物、被褥证明曾有人居住过。

        尖冷的鸟鸣一寸寸逼近耳廓，薛漫天扫视周围，不见任何灯火。看来旁边的住客也都搬走了。

        黑夜里，一切都变得模糊，唯这间倒塌的屋舍像被定格，色彩浓厚，记录满街残败。

        远处传来车马响动，薛漫天循声望去，只见得细细的火光在满目黑色中摇摆。

        姜氏夫妻从车马里搀扶着下来，连连朝束师父作揖。束师父赶忙将二人扶起。

        尤舍看着，于心不忍。他转过身，与薛漫天一同朝未知的废墟探去。

        姜氏夫妻入住这里不过两日，整间屋舍就轰然倒塌，姜家大公子自此生了怪病。一连串的打击让二人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正无计可施时，束师父伸出了援手。

        薛漫天与眼前的“困兽”越靠越近，沙哑的鸣叫朝她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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