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9

霍云庭设想过数百种与阮瑰再次相遇的情形，在数百种情况下她都是无一例外的精致又明艳，像是无数次进入他梦中的初见那样，她从旋转楼梯上缓步下来，殷红勾着暗色花纹的旗袍拢住俏丽身段，她穿着浅口的黑色高跟鞋，如玉一样莹白的小腿至脚踝延伸出一道曼妙的弧度。

        她挽着兄长的手臂笑得娇俏，长睫毛拢住一双似醉含笑的大眼睛，在望向兄长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好像闪着细碎的光。嘴唇上染着浓艳的红，这样艳丽到有些俗气的颜色在她身上反而相得益彰，卷发在耳边弯出一个俏丽的弧度，她实在漂亮，颈间垂落的红宝石都黯然失色。

        是一朵被养在温室里的红玫瑰。

        却不该是同现在这般。

        她无疑还是一贯的漂亮，一分一毫都是精心打扮。楼下的酒会里悠扬的西洋弦乐和着众人舞蹈的节拍，阮瑰站在二楼的露台望着天上的月亮，独一份孤寂。这是完美之外的细小裂痕，被藏起的破碎的月光下发着光。

        玫瑰枯萎了。

        自己才从远洋上漂了三个月，虽说头等舱能够保证日常的舒适整洁，霍云亭还是下意识抽了抽鼻子，怕自己身上沾着海风腥咸的味道。

        “云亭，回来了呀。”她见了走进院子中的人，露出笑来，可眼里分明无光。

        隐秘而悖德的情愫日复一日勾着他跌落，三年前他几乎是逃跑一样坐上了远航的渡轮，这样一点不为人知的感情却隔着汪洋在他心脏上扎根，发芽，开出花来，藤蔓一样缠绕着整颗跳动不停的心。在无数次梦里，在无数个幻想中，玫瑰只消露出一点影子来，刻骨的思念就要使他发狂。

        这样的感情在见到她的瞬间达到顶峰。

        “瑰姐，”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干哑，喉结滚动，强压下心中旖旎的念想，“家里今天好热闹。”

        他垂下眼睛，不敢去看。

        -

        “cut”

        许砚这时喊了停，他抱着双臂盯着场上的两个人，神色看不出喜怒，没有说好，但似乎没有不满意，只说让他们先休息一下，喊来摄影老师去商量之后镜头的处理。

        现在是拍摄的第六遍。

        许砚并不会在剧本里给出人物想法的描写，可他偏偏又喜欢一些很少台词的镜头，需要演员凭借神态与动作来传递心中的想法。他第一幕戏的预设重点事实上在阮瑰，他需要付随歌展现出阮瑰的破碎感，而霍云亭需要展现见到她那一瞬间的惊艳。

        “你知道那种第一眼被惊艳到的感觉吗？你想象一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女明星之类的。”

        照理来说不算太难，开拍之前许砚单独叫了曲逐浪过去讲戏，曲逐浪原本听得很认真，直到付随歌从化妆室出来。

        她第一场戏的妆造要与回忆里鲜活的红色做出对比，于是旗袍的色彩使用了浓重的青黛，头发盘得规整，搭配水头极佳的金镶翡翠在耳边轻轻晃动，还戴了双同色系的丝绒手套，雍容妩媚。

        第一眼被惊艳到……

        “哎对对，就是这种感觉，表现得不错啊逐浪。”许砚赞许的声音响起时曲逐浪才察觉自己的失礼，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说“嗯，谢谢许老师。”然后低下头装作看剧本。

        实际上耳朵却紧紧跟随着许砚，听见他说，“太瘦了随歌，太单薄的话感觉没法撑起来这种妆造。”

        “啊，是吗？”付随歌回答道，似乎还转了个圈向他展示了一下，“我觉得还好吧，需要增肥吗？”

        “拍定妆照的时候我感觉还行啊……你先带着逐浪走一遍戏吧，今天的拍完了再说。”

        明明讲戏的时候表现得还不错，正式开拍的时候许砚却怎么也不满意，一会儿觉得曲逐浪眼神太飘了一会儿又说表情太满，拍第六遍的时候许砚放弃了“表现出惊艳”，让曲逐浪自由发挥试试。

        一直到喊“卡”曲逐浪都处于一种不知所措的飘忽。

        他保持着最后一幕低下头的姿势没动，有些晃神。他并非毫无经验的新人，却在这个瞬间无法轻易将自己抽离出来。

        “逐浪，还好吗？”

        付随歌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手随意拨弄着露台上的花，出声询问。

        身边来来往往的嘈杂声又灌进耳朵里，曲逐浪这才抬起头来，还有些怔怔的。

        “刚才怎么会想到那样处理？”付随歌看着他，第六遍的时候曲逐浪的状态的确不错，知道他大概是用自己的方式入了戏，于是主动挑起话题来，“在见到阮瑰的时候，霍云亭怎么会低下头去呢？”

        她知道按照之前五遍的演绎，镜头最终都应该停在霍云亭包含爱意的眼神上，这一次他却出人意料低下了头，付随歌也只能跟着垂下眼睛，现在看许砚没有提出异议，似乎效果还不错？

        为了画面的和谐，露台的位置并不算高，两个人都没有离开站位，保持着一上一下的角度。

        “回国的航程太长，身上或许沾了鱼腥味。”曲逐浪沉默了一会儿，这样说。

        没有用人称代词，说不清是霍云亭还是曲逐浪的想法。

        “像霍云亭这样的青年，也会在面对爱人时不自信吗？”

        曲逐浪这才抬起头来笑着看向她，“大概是因为学姐过分漂亮了。”他好像缓过来了些，半开玩笑地说，转头看了一眼许砚还在跟摄影老师沟通新的角度，又重新扬起脸看向付随歌。

        “学姐，你觉得这个场景熟悉吗？”

        “什么？”

        曲逐浪清了清嗓子，没有回答，只是诵道：“我在这夜色之中仰望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者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造型师为了贴合霍云亭的性格，在服装的选择方面偏向成熟，但又并非板板正正的三件套，马甲外便是笔挺的风衣，显得比往日更沉稳，他念白的时候有意压着嗓音，轻柔又克制。可是略微有些下垂的眼睛在望着付随歌的时候分明是专注的，只有躲在花园里的少年望着阳台上的爱人时才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付随歌想起来了，这样的站位和少男少女深夜互诉衷肠似乎别无二致，“romeo,romeo,whereforeartthouromeo”她跟着他念白的节奏，接上了后面的台词。

        她念英文时声音很低，歌一样动人，可惜记不太清这个世界上伟大爱情故事之中的真情应该如何诉说，她随口改了台词“否认你的导演，抛弃你的剧本，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

        “但还是要听我的话，做你自己理解的霍云亭。”

        这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

        曲逐浪闷闷地笑了出来。

        再浪漫的氛围在这种打岔下也会荡然无存，但他发现自己心情突然好了很多，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种认可？付随歌也觉得她这样的处理方式还不错？

        看到他总算放松下来，付随歌笑吟吟地看着他，“罗密欧与朱丽叶啊，我记得有一年校庆学校里好像排过这个话剧。”

        “啊，是的！”曲逐浪正准备说话，许砚这个时候走了过来，“行了，都收一收，别搁这儿闹了。

        平常“许老师”“许老师”叫的多了，曲逐浪现在看到许砚也有种本能的畏惧，像是上刻开小差被抓到，敛起笑容一本正经。

        “逐浪，跟我说说你刚才的想法。”

        他想了想，才慢慢开口：“我与她很久没有相见，我原本以为这些年的想念只是心结，那或许并不能够被称为爱，现在我见到她了，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快乐。”

        “可我意识到我对她的爱意从未改变，不管她何种模样、状态。”他说着，有些不自然地低头去看脚边的石子，“但我真的配站在她身边吗？”

        “我。”

        付随歌发现了他表述当中的问题，似乎在阐述感觉时他轻易地将自己带入霍云亭。

        之前跟着美容院的小姑娘看过些曲逐浪主演的电视剧，在小姑娘对浪漫告白桥段捂着脸代入的时候，她盯着他屏幕中引得无数人心动的发红的眼眶和强撑着的笑容，暗自评价：只能说中规中矩。

        也就是作为专业院校的学生来说还算是不错，在当红的明星里也能被被称得上一句“有演技”，粉丝如果出去夸他演技不错也不至于被嘲。但和轻松的偶像剧不同，电影镜头会无限放大演技的缺陷，而许砚拍电影时有时甚至会为一个眼神不断反复，说实话，在最开始拍摄时的失败在付随歌意料之中。

        就算是“不错”也和天赋异禀之间隔着一道鸿沟，曲逐浪前期准备已经足够刻苦了，能做到现在这样还算说得过去。

        既然如此，在这个瞬间他表现出的紧张与不加掩饰的爱意，或许是基于自身的体验。

        所以阮瑰对他来说是真实存在的。

        付随歌撑着下巴，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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