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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英灵


八月中秋,天清如水,奈何月圆人不圆。

        寨子里四处飘着桂花酒的香气,我不擅饮酒,也是怕误事,便只叫青烟沏了茶,司空图与寨中的兄弟畅饮了一番,带着微醺的酒气来到院中。

        我朝他迎上去:“你来了。”

        司空图执着我的手,将我拉进亭子里,与我相对而坐,青烟早已备好茶点与月饼,便含着笑意朝当值的赵雍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退下。

        院子里只剩了我与司空图,司空图问我,“往年中秋,你都如何过?”

        我拿起一块月饼,咬了一小口:“也无非是赏月,用些月饼,不过我母妃曾说过,中秋夜越晚睡,越能得月中仙子庇佑,身子也会更加健朗。所以从前每年中秋,我都睡得很晚。”

        后来我偶然提过一次,之后每年中秋萧衍都陪着我,一熬便是一整夜,第二日姐弟俩皆没精打采,脚底踩了棉花似的,走路都打着飘。

        想到萧衍,我的思念便难以抑制,入口的月饼也变得索然无味。

        司空图笑道:“今夜我陪着你。”

        我将咬了一口的月饼放回盘中:“谢谢你,其实也不必的,我母妃每年都熬中秋,到头来也还是去的早。”

        司空图眼神有些复杂,“你母妃待你如何?”

        不知他为何会问起这些,我垂着眼睛,摇了摇头:“不怎么样。有时候过得去,有时候会骂我,还会拿我出气。有一次给我梳头,母妃说我长得像姨母,便很用力,将我一缕头发扯了下来。很疼很疼,但我没哭。不过太傅与兄长待我很好,只是他们也都不在了。”

        司空图伸手,隔着石几摸了摸我的头发,“只要你听话,我便会好好待你。”

        听话?当我是豢养的猫儿么?我心中鄙夷,还是点头道:“我会很听话,你别在那样待我,我会受不住的。”

        司空图歉疚地叹息:“抱歉,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又问道:“你与沈怀安既已成婚,又为何没行周公之礼?”

        我顿时窘迫,想着多给影拓争取些时间,于是顺着那日司空图的猜测胡诌道:“因我与沈怀安是政治婚姻,我本就待他无情,可陛下只给我两条路,要么嫁给沈怀安,稳住沈家,要么去大夏和亲,和姑母一样远嫁他乡。我没有法子,只能选择嫁给沈怀安。沈怀安也不喜欢我,他惦念着识香阁的一个清倌,后来闹得厉害了,遗诏大魏律法,是要处死沈怀安的,可陛下顾着沈老大人,又下旨要我与沈怀安和离。我的婚事不由自己,就连和离也只能任由陛下摆布。”

        司空图叹道:“沈怀安竟舍了你,看上个清倌!真是有眼无珠。”

        我抿了抿唇:“男人不都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惦念。娶回家的再好,也不如外头的诱人。”

        司空图握着我的手,“你大可放心,我可不是那种男人。”

        我心中鄙夷,默道你当然不是,别说男人,你压根连人都不算!

        想着转移话题,我抬头望着月亮:“李白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但其实数千年来,月亮何曾变过,变得只有人心罢了。”

        司空图道:“那么你呢?你会变吗?对我。”

        我想了想,摇摇头:“我也不知,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如今虽给了我这个身份,可我终归是萧氏公主,你我即便再有情,也隔着这道坎。”

        司空图顿了顿,“若你不是萧氏公主呢?”

        我不由失笑:“你不会以为我换了个身份,便真的就是那位赵姑娘了?我其实也是有骨气的,也不愿给人做替身。”

        司空图轻叹一声:“你就做你自个儿,我也没拿你当什么替身。”

        我如今算是体会到父皇那些后妃的难处了,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实在是心累,我索性垂眸不语,任由他注视着我,握着我的手。

        就这般两两相对了会儿,忽的一个侍从闯进来:“启禀医圣,方才李嬷嬷进寝殿打扫,见有个黑影从窗户跃了出去,奴才不敢耽搁,立即过来请示!”

        我的手还被司空图握着,竭力屏住呼吸,只诧异地盯着司空图,司空图看我一眼,似乎有些怀疑,却又没寻见漏子,便匆匆起身离去。

        他走后我仍坐在石凳上,后背已不知何时惊出冷汗,我安慰自己,只看见个人影,未必就能查出影拓。

        我惴惴不安地在院中坐了会儿,青烟走进来,见着我颇有些意外,讪讪道:“医圣走了?姑娘怎不进屋歇歇?”

        我摇了摇头:“我想赏会儿月。”

        约莫在院中坐了半个时辰,刚一进屋,司空图便来势汹汹闯进来,掐住我的脖子:“你现在交代,我不伤你。”

        我喘不过气,憋的说不出话。

        司空图微微松手,我缓了口气,朝他问道:“医圣这是何意?要我交代什么?进你寝殿的黑影儿么?我成日圈在这宅子里,除了青烟与你,甚至不曾同旁人说过半句话,我又如何有那个本事?”

        司空图显然不信,狠狠松手,我磕在案上,肩头撞得生疼。

        他反手将我拖进寝殿,扔在榻上,“我叫你说!说!”

        便开始撕扯我的衣裳,我肩头被他抓出血愣子,拼命挣扎,直到没有一丝力气。

        方才还对着月亮说不那般待我,真是个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我心中唾弃,咬牙道:“来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没那个能耐!就你这鬼样子,夺了萧氏江山又怎样!还不是等着绝后!”

        “贱人!是你逼我的!”他扇了我一巴掌,在我身上揉弄:“我不能?我有的是法子!”

        我耗尽了力气,一动不动躺着,任由他折辱。

        想了想终是缓和了语气,哽咽道:“我方才口不择言,因你说过不这般待我,我实在心寒!你不妨查个清楚,叫我心服口服!这上头折腾,算什么本事!”

        “好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司空图站起来,冷冷道:“换身衣裳,我叫你心服口服。”

        我摸了摸火辣辣的脸,换好衣裳,也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径自走了出去。

        司空图已落座,见我出来轻轻击掌,侍从依次带进来六个嫌犯,其中便有影拓。

        屋子里瞬间变得拥挤,侍从逐个在他们膝上狠狠一踢,六人纷纷跪下。

        司空图捏住我的下颌:“嘴硬是不是?信不信我全杀光!”

        我一把挥开他的束缚:“想杀多少都随你,只是别在我屋子里杀!也别叫我闻着血腥气!”

        司空图冷笑,将手探向我的衣襟:“你若不说,我便当着他们的面将你扒光,总有人会露出破绽!”

        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信我,我索性嗤笑一声:“怎么?堂堂医圣,对待女人只有这一招么?我也不怕告诉你!倘若这里头真有大魏的细作,别说你扒光我,就算你要将我凌迟,也不会有人站出来!”

        我这般说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告诫影拓,千万不要因为我暴露自己,其二则是要司空图知道,萧衍不在意我,别指望用我威胁他什么。

        司空图抬手,便要下杀令。

        我硬挺着,心中已是万分焦急,青烟忽的哆嗦着站出来:“医圣!求医圣别杀秦俭!他…他是被冤枉的!”

        “哦?”司空图扫一眼青烟,似是松了口气,转而看着影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方才你人在那里?可有人证?”

        影拓只道:“要杀便杀,无可奉告!”

        青烟流下眼泪,抽抽搭搭道:“你这傻子!为何不说?我的名节难不成比你的命还重要么?”

        司空图听出什么,看看青烟,又看看影拓:“你说还是不说?”

        影拓仍旧不语,倒是青烟再也承受不住,匍匐在司空图脚下,扯着他的衣摆:“医圣冤枉了秦俭!不是秦俭!方才他与奴婢在崖边的榕树下奴婢与他”

        嘤嘤哭了几声,又朝我道:“姑娘,姑娘替奴婢求求情!奴婢知道你不喜秦俭!可是可是奴婢已经是他的人了若他死了,奴婢也活不成了!”

        我愣怔在原地,我不过是劝影拓使些美男计,他竟连自己也搭了进去,我不由钦佩,同时暗暗松了口气,硬着头皮看向司空图:“你不就是疑心他吗?故意放在我院子里,可我连句话都没同他讲过!如今你看到了,杀不杀在你,就算为了青烟,我也不会开口求你!”

        司空图盯了我一会儿,到底摆摆手。

        青烟立即感激涕零地扶起影拓,却在这时,靠边的身影看准了时机,忽的掏出闪着寒光的匕首,腾空一跃朝司空图刺了过去。

        司空图身手敏捷,当下便躲开了,影拓亦眼疾手快,推开青烟,拔了身旁侍从的刀,直直刺穿了那人的心脏。

        那是个少年,比平戎大不了几岁,脸上还带着青涩,就那样睁着眼睛直挺挺倒在我面前。

        青烟尖叫一声,缩到我身旁,我亦是僵在原地,从头到脚彻骨的发寒。

        司空图意图从我脸上看出什么,见我吓傻了般只是愣怔,又转而看向侍从。

        侍从了然,道:“回医圣,他叫陈微,来了有四个多月了,一直在灶房负责烧锅炉,平日跟大伙儿混得很熟,但大伙儿都不知他会功夫。”

        司空图点头:“住的地方搜过没有?”

        “搜过,也没搜出什么可疑的。”

        司空图这才看向影拓:“身手不错,往后你便留在我院内。”

        影拓一抱拳:“是。”

        青烟喜极而泣,痴痴看着影拓,又怕我与司空图起了隔阂,赶紧抹了把眼泪,朝司空图道:“医圣切勿冤枉了姑娘,奴婢寸步不离地守着姑娘,姑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也未曾去过灶房!”

        司空图看了我一会儿,温声道:“是我心急了,你别怨我,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弄个加长梯子摘下来。”

        说着叫青烟拿来药,温柔地为我抹上。

        我忍着脸上的灼痛,只恨不能立即杀了他!我知司空图并不真心信任我,只是没寻到证据罢了,便撇撇嘴道:“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医圣日后不再冤枉我。”

        司空图脸上挂着笑意:“那是自然。”

        几个侍从麻利地抬走尸体,又很快清理干净屋子里的血。

        倘若不是房间里淡淡的血腥气息,我甚至会以为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我瘫坐在椅子上,青烟亦是惊魂未定,“姑娘可还好?医圣怎又这般”

        我听她说“又”,想着先前在船上她应当不知,便问她:“医圣是否也这般对过赵姑娘?”

        青烟不自在的避开我的视线,小声道:“是有过几次”

        果然,赵翼并非身子骨弱,而是不堪司空图摧残!这个变态,我早晚将他千刀万剐!我瞪一眼青烟,她既然早知,却还是瞒着我,撺掇我讨好司空图,可见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烟有些心虚,拍拍胸口道:“方才真的吓死奴婢了!都说月圆之夜出厉鬼,那个什么微的,会不会阴魂不散?”

        陈微,我心中涌起悲凉,他定是影拓的人,为保全影拓,所以才义无反顾地赴死,影拓狠下心手刃他,亦是怕他落在司空图手里受折磨,想必影拓的悲痛,较之我更甚千百倍。

        烈士英灵,即便徘徊人世间,也仍是为了守卫故土。

        我想起两个月前影煞问影拓几时归来,那时影拓说也许三五个月,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他亦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决心潜入这龙岭寨,为的便是大魏的安定。

        而我,身为大魏皇室,却不能为死去的战士落一滴泪,上一炷香,敬一杯酒,我咬紧后槽牙,唯有司空氏被铲除之日,陈微的名字才会刻上墓碑,英灵才会魂归大魏的英雄冢!

        我走到门口,出神地望着外头的皎皎明月,自古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只愿明月所照之处,皆为太平盛世,无暴政,无战乱,无饥荒,不再有流落街头的乞儿,亦不再有丧命战场的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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