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家

苏宇住进江东舅舅家的第一晚，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习惯性保持沉默，又习惯性用冷峻来对待旁人不算友善的目光。

        舅妈看上去热情，但关上门后就开始和舅舅争执。

        门前:“哟，小宇真乖，晚上好好睡觉，以后舅妈会对你好的。”

        门后:“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他们一家都是丧门星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后你照顾？你照顾得来吗？撒手不管的事情你又不是没做过，不还是得我来操心……我丑话说在前头了，要是他有让我看不惯的地方，我是绝对不会忍着的，既然吃了我们江家的饭，就得受得住江家的规矩。”

        当然，这些话都是苏宇路过时听见的，他从小腿瘸，又不爱说话，所以习惯性用耳朵去探索周围的事物，对不好的声音也异常敏感。

        “你可闭嘴吧，别让孩子听见了。”

        最后，是以江东这句话作为结束的。

        苏宇回到房里，坐在窗台的小椅子上，外面夜色宁静，桌上的收音机在放音乐。床上躺着的，是大自己两岁的表哥江浩，从他进门那一刻开始，对方就一直用某种怪异的眼神盯着自己。

        不一会儿，舅舅进来了，脸上带着笑意，像是在讨好，也像是在隐藏方才的争吵。

        他把收音机给关了，从桌上拿起几本书丢给床上的江浩，说:“别玩了，做作业去，我可不想再被你老师喊到学校。”

        转过头又充满笑意看着苏宇:“小宇，你今晚和哥哥一块儿睡，等明天舅舅去给你搬张新床过来，好不好？”

        苏宇没来得及回应，倒是床上的江浩先开了口:“我才不要和他睡一起呢……”

        “说什么呢你？”

        江东白了他一眼:“要是敢欺负小宇，没你好果子吃。”

        江浩吐了吐舌头，便没再敢出声。

        江东摸了摸苏宇柔软的头发，起身出门去给他找新的枕头被子了。

        睡前，苏宇挨近床边，与江浩隔了好一段距离。他有些害怕，不敢出声，也不敢动。

        江浩忽然说:“你睡那么远干嘛，万一掉下去把另外一只腿摔瘸了，谁照顾你啊？我妈可忙了，她可没时间管你。”

        苏宇撇了撇嘴，只好挨进去一点。

        床的另一边窸窸窣窣，过会儿，江浩问:“你爸妈呢？”

        苏宇没出声，只是在黑暗中瞥了对方一眼。

        “问你话呢，你除了腿瘸，难不成还是个哑巴？”

        他立刻说:“我妈妈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切！真不知道你这野孩子从哪冒出来的。算了，睡觉。”

        江浩翻身背对着他，被子也被卷过去大半，之后便没发出多大的动静了。

        苏宇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没有一点睡意，他也想知道，妈妈究竟去哪了呢？！

        第二天一早，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窗帘被人拉开，光线很亮。苏宇清醒过来，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身旁的表哥已经起床上学了。等门外的舅妈喊了一声，他才起床。

        他找到自己的鞋穿好，努力克制住那只跛脚，好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但只要迈的步伐快了，还是会有很明显的瘸样。

        “吃饭了小宇。”

        “哦。”

        苏宇来到餐桌，此时只有他和舅妈两个人。舅妈依然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把馒头油条搁他面前，说道:“快吃吧，一会儿我就要去上班了。”

        他从碗里拿起馒头，很艰难的咬下一口，随即便流下眼泪来。等舅妈的目光看向他，他忙垂下脸，装作认真吃馒头的样子，不敢让对方看见。

        “舅舅呢？”他问。

        “送浩子上学去了。”

        舅妈把原本桌上剩下的饭碗给收拾完后，进厨房前说了句:“你妈有消息了。”

        苏宇用手抹了下眼睛，露出笑容:“真的吗？她在哪？”

        舅妈忽然叹了口气:“等你舅舅回来，你问他吧。”

        这声叹息，他似乎又意识到了绝望。神情立刻拉了下来，继续吃自己的早餐。

        等江东回来，他甚至迫不及待的问:“舅舅，是不是找到我妈妈了？”

        江东愣了一下，冷冽的目光看往正在换鞋准备去上班的妻子。

        “你都跟他说了？”

        妻子道:“没说啊，这不是准备让你来说的吗？”

        江东:“不是说好先不告诉他的吗？”

        “反正迟早都得知道的嘛，难不成她的葬礼你还不让她儿子参加了？”

        苏宇抬头望了望那两个大人，心里一阵猛烈的酸涩。

        “好了，别说了！”

        江东制止，接着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小手，顿了顿，道:“小宇，我带你去看妈妈好不好？”

        “……”

        苏宇咬着牙，脸都给憋红了，久久才回了个字:“好！”

        有时候面对大人，学着去顺从就好了。

        他们出门的时候，苏宇站在楼下路边等舅舅取摩托车。几个孩子从他身旁追逐跑来，其中一个个子格外高一些的男孩说了声:“妈的，迟到了。”

        苏宇站在他们面前必经的道路，听见有人喊:“快滚开，别挡路。”

        他便匆匆迈开脚步，一瘸一拐的走到更边上。

        那高个男孩转头看了他一眼，停顿了下脚步，可能是觉得他面生，也可能是因为他腿瘸，毕竟瘸腿的老人很多，小孩倒没见过几个。

        有人催促道:“张洛成，快走啊，不然又得被罚了。”

        男孩收回目光，继续迈动脚步，一副不削的神情:“罚就罚，怕什么！”

        随即，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等江东骑着车子过来，见他始终盯往巷口，便问:“看什么呢？”

        苏宇摇摇头，没回答。

        随后，江东把他抱上摩托车后座，自己也跨腿上去，发动车子前带了句:“记得要抓稳。”

        他伸手去捏住舅舅的外套衣边，车子发动后，他有一下没一下的将脸靠在舅舅厚实的背上，心里想:“这就是爸爸的味道吗？可能吧……”

        等到了医院，到了那片冰冷的太平间，看到那两具被封起来卧躺在铁板上的尸体。

        苏宇内心一沉，感觉周遭的安静让他出现了幻觉。那站在身边的女医生似乎恍惚间变成了妈妈，正亲切的握着他的手，也没有发疯，挂着微笑，脸上更没有淤青与伤痕，有的，是独属于女人的红润光彩。

        但对方却开口道:“还是别让小孩看了，怕以后留下阴影。”

        江东想征求苏宇的意见，毕竟这是他的事情，毕竟这是最后一面，虽然面目全非。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苏宇忽然松开女医生的手，张嘴说:“走吧，舅舅，我想回去了。”

        他的声音有一丝沙哑，有一丝无力，却充满童稚的奶声奶气。

        “行，那我们回去……”

        江东牵他的手往外走，绕过医院的长廊，穿过行人与几扇苍白大门。苏宇再次松开对方的手，他脸色僵着，说不上多难过，但内心却异常沉闷，那种压迫感像投入到海洋深处，呼吸不上来。

        站在车前，舅舅想把他抱上去。但苏宇却摆手拒绝了，他想试着自己上车，就像以前很多事情都是自己试着去接收的那样。八岁，他承受了太多。八岁，他已经学会忍耐和倔强的活着。

        看他三番五次把不上去，虽然瘸腿不碍着发力，但由于个子不够，最终他失败了。

        知道自己不行的那个瞬间，小苏宇终于没忍住，鼻子一抽就哭了出来。

        舅舅连忙一把抱住他，脸色也很沉重。他安抚道:“好了别哭了，会好起来的，舅舅在呢，舅舅不会走的……”

        显然，这些他都听不进去，他哭得沙哑，连同风声也变得撕裂。

        当时，妈妈安慰他的已经够多了，这些话他曾经也听过，但人会变的，说是不会离开，但一晃眼就仅剩一具躯壳。

        没有温度，没有笑容，没有神情，何等的不可思议。

        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江东把他背在肩上。一进门，就能看见江浩坐在桌前抓耳挠头的写作业。舅妈在阳台晾衣服，听见声响探出头看了眼。

        “回来了？”

        她从阳台走出来，见到满眼通红还不停抽噎的苏宇，也不由自主跟着深吸一口气。

        江浩好奇问:“爸，他怎么了？”

        江东回道:“好好做作业，别那么好事。”

        江浩还是怕他这个爸爸的，随即转回头，没再多问了。

        “小宇，晚上舅妈给你坐红烧狮子头吃好不好？”

        苏宇从板凳上抬起目光望向她，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他的瞳孔呈现出一道醒目的红色，光线映照在睫毛上，扑扇了下，好似一只沉浸在自己痛苦中却不得不拼命迎合的小麋鹿。

        他点点头:“谢谢舅妈。”

        过会儿，江东出门当班去了，家里也就只剩下他们仨人。

        那两天，苏宇每晚都噩梦不断。梦见母亲从夕阳下走过，回头看向他时，眼眶里却空空荡荡，又像是血痕满面。梦见父亲坐在床边抽烟，等烟灰缸满了以后，就拿起来将烟蒂和呛人的烟灰全部倒他脸上。他还梦见有人压在自己身上，探自己的鼻息。

        当然，最后是真的，不是梦。舅舅搭了个小床在江浩的大床旁边，他就睡在小床上。江浩晚上起来上厕所，经过时看他没有动静，便总会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可能会莫名死掉。

        好在，每次都只是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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