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连续几天下着毛毛细雨。

        乘焰刚回到警署，在楼下食堂买了咖啡。一天的工作还没正式开始，他小口喝着咖啡，看着窗外连绵的春雨。最冷洌的一、二月过去，原来已经是三月春季。

        原来离那场对话三个月了。他和对方断绝了一季的交流。

        但是林幽泽这个人没有从乘焰脑海里消失。乘焰也煎熬了一季。看着他妈他煎熬；想起父亲他煎熬；拿起手机看到他们的讯息停留在他发过去的最后一句话，他煎熬。

        他想知道他妈有否知道半点。他想问父亲为什么。他想问他，为什么是你。

        「咯咯」两声，让乘焰回神。

        「红队长，早安，你怎么喝咖啡喝得那么认真？眉头皱一团了。」是简菫菲在他桌面轻敲了两下。

        「菲菲姐，」乘焰把半边身转回来，「这咖啡不太好喝，又淡又苦。」

        简菫菲笑，「我们食堂只有奶茶好，咖啡你又不是没试过，不好喝你还要买呢。」

        「也是，自己买来的苦。」乘焰也笑。他一直都是自己在家里煮咖啡的，但这几个月就提不起劲了，喝了好多次这像中药的食堂咖啡。

        中药——中药是那堆成小山的中药、是那满屋飘散的苦味、是那保温瓶。他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是快要疯了，神经敏感得就连这么平常的一样东西，也要往郁闷的事情想去。

        简菫菲正好在他眼前晃了晃一张纸，把他拉回来。

        「这个，队长，沈傲龙是不是忘了让你签了？」简菫菲把纸递给了乘焰。

        「啊，龙哥的休假申请！」乘焰往沈傲龙的座位看去，是空的，「对，他说过是今天。前几天忙着忙着，我们都忘了。」

        「队长你不用替他分担，」简菫菲没好气地说，「他自己要请假，他应该要记得。是他忘了，队长你没有忘。他就这样搁在他那万年堆满的桌上，自己都找不着自己的文件。」

        龙哥比较爱看纸质的，说在电脑看文字总会看漏眼，很多报告文件都喜欢打印出来慢慢看。他偏又不太爱整理，桌面总是乱糟糟的，但也不至于完全堆满，一点留白还是有的。

        乘焰已经很习惯简菫菲对沈傲龙的特别苛刻，就不帮龙哥讲好话了，直接解决问题，「现在签好交去人事部还可以吗？」

        「我也不确定，应该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吧，但可能要队长你说明一下。」

        乘焰马上拨了锦铃姐的内线，但接听的人不是锦铃姐。

        「锦铃姐不在吗？」乘焰问。

        「锦铃姐今天请假了，内线转接到我们人事部的前台。」前台助理说。

        「锦铃姐居然会请假，她没事吧？」

        「感冒了，最近乍寒乍暖的，特别容易生病。」

        「我之后问候她一下。对了，你知道请事假候补申请的手续吗？」

        乘焰了解过后挂了线，和简菫菲说：「后补也没问题，我加个备注说我事前已经批准了就行。」

        「江警司她……也请假了？」

        「嗯，病假，」乘焰低头边写备注边说，「她平时那么精神，我就没看她病过。换季真的要特别注意身体。」

        乘焰写字的手顿了顿，想起某个容易病倒的人，遂又更快地把句子一气写完。

        --

        第二天，沈傲龙休假回来。其实他们都知道龙哥昨天去了哪里。昨天是沈傲龙的哥哥的忌日。沈傲龙没有避讳这个话题，警队内很多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哥哥，在很久以前就不在了。每年三月的这一天，他都会请假去看他哥哥。

        可能是已经过了那么多的年月日，沈傲龙无论在忌日之前或之后，都和平时没两样，像现在，他大喊着饿，催促第三队的人赶快到食堂午饭去。

        今天第一队和第二队都外勤工作，只有乘焰他们在办公室。宋尔和沈傲龙已在重案组办公室的入口门边，撑着门等着其余的人。

        「磨蹭什么呢？饿扁了！」沈傲龙向里面又喊一嗓子。

        「要不把灯关了吧，反正整个午休没有人在，」宋尔说，「这样会给他们心理压力，屋内一黑，就会感觉时间快到了——」

        宋尔离开关最近，说话间抬手就要关掉，却被正好来到门前的乘焰拦了。他压低声音说：「惨了你们。忘了万警司是人吗？」

        几颗头齐刷刷望过去万女王的办公室。她放下了百叶帘，门紧闭，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动静。

        「你确定？」小宋宋小小声问。

        「确定她是人？」乘焰问。

        「确定她还在办公室！」宋尔急了，「糟了糟了，我说得那么大声，说要把灯关了没人在了……」

        「要不你去敲门确认？」乘焰提议。

        「我——饿——扁——了——」沈傲龙说，但是显然也放下了音量，「算了管她在不在，不关灯就行了嘛，走！」

        乘焰再朝万女王的办公室望了一眼。他们重案组总是很多人忙进忙出，大家吃午饭的时间又很随意，所以任何时候办公室都总有些人在，很少会像今天这样一下子全空了。

        「你们觉得，」乘焰缓缓开口，「如果——」

        小宋宋瞪圆了眼，「队长，不要做傻事！」

        「——如果我们叫上万警司一起吃个午饭——」乘焰看着他的男队员全部变了脸色，只有唯一一位女队员面无惧色，「如何？」

        「我昨天放了一天假，请问咱们队长受了什么刺激？」沈傲龙皱眉问。

        「队长你真不要做傻事。万女王是谁，万千饮食业的大小姐！你让她去食堂和我们一起吃萝卜牛腩饭吗？不行，我光想像就心惊，耳朵已经充斥了她对萝卜牛腩的连绵辱骂！」

        「我们食堂的萝卜牛腩饭其实挺好。」高贤说。

        「你站哪边的？」小宋宋苦叫，「不，队长，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尊敬的万女王一直是一个人吃饭的。我们都知道那个时不时来给她送饭的妈姐啊，据说送来的午饭，是龙虾蒸饭、鲍鱼鸡汤、椰汁燕窝！她如果到外面吃，就一定是高级餐厅。谁何时见过她和我们平民去食堂吃碟头饭？」

        乘焰想起在明灯法国餐厅，万怀宇的背影，还有桌上那残留几滴红酒的酒杯。「可能是没有人找她一起去过吧？」

        但乘焰已比其他人更快步出办公室，摁了电梯，「所以灯留着吧。电梯来了啊。」

        他们挤进了电梯。简菫菲小声和乘焰说，「之后找机会，可以试试。」

        「在电梯说什么悄悄话，都听到了啦。」沈傲龙说。

        「听到就好。」简菫菲说。

        「给、给我点时间啊，」小宋宋紧张地说，「我打听打听，哪些菜合她胃口，找一天食堂的菜单勉强有点相似的……」

        「就给她试萝卜牛腩。」高贤定了餐单。

        「配奶茶。」乘焰配上餐饮，组成套餐。

        「嗯，我想像了一下，看她吃这套餐，应该还挺好玩。」沈傲龙说。

        「好玩？」简菫菲瞟他一眼。

        「好有挑战性的意思。」沈傲龙说。

        重案组第三队如此定下了一项挑战。

        第三队要集齐一起午饭实属不易，一般是一个案子结案了，主要剩下文书处理时，才难得可以凑一起。一队五个人都在的时候，谁都不想吃个人碟头饭了，会一起点几个小炒，再加例汤白饭。今天就是难得能聚齐人叫小炒的日子，不过当然也点了一整砂窝的萝卜牛腩。

        乘焰这半年时而与他们一起用餐，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口味和小习惯。

        菲菲姐一定会点青菜，餐具会摆得很整齐。

        龙哥一定要肉，最好是脆口的、炸的。他总是会滴落酱汁，手边一定有几张皱餐巾纸。

        高贤不挑吃，但很受不了牛筋那黏黏糊糊。小宋宋却特别爱牛筋，可以牛腩都不要就净要牛筋。之前高贤会很小心尽量不捞到牛筋，如果捞到了会问他们介不介意他放回去，每次小宋宋都抢着要，久而久之，他们就自动交换了，说都不用说一声，直接就把自己不吃的放到对方碗里。

        沈傲龙突然说：「队长，你最近午休空下来就频频看手机，有点心烦的样子。是有什么事情吗？」

        沈傲龙说完就夹了块炸猪排，问得随意。

        乘焰这才意识到，他越了解他的队员的同时，队员们也了解了他不少。

        譬如，他们知道他们的红队长自幼家里桌上礼仪甚有要求，他吃饭很专心，不会一边抬头看大屏幕的新闻，也不会一边低头看手机。又譬如，他们原来发现了，好像最近一两个月，看手机的时候多了很多，连吃饭的时候也是。也不是玩手机，就是拿出来看一下，就收回去，不久后又拿出来，然后又收回去。

        「今天尤其，」宋尔也说，「焰焰队长，我们是可靠的队友，我是特别可靠的倾诉对象。」

        乘焰把手机收好，决定不再拿出来，对关心他的队员们说：「想问一下锦铃姐要不要奶茶，但不知道生病了喝奶茶合不合适。」

        「这种事让她男朋友操心好了，」沈傲龙说，炸猪排掉进了酱油碟子中，他费劲地再夹起来，还分心去问，「啊她有男朋友吗？」

        「这，嗯……」

        「你不是和她很熟络吗？」沈傲龙又问。炸猪排掉进酱油的时候把酱油溅出来了，他拿了几张餐巾纸在抹。

        「是挺熟悉，」乘焰说，「但她算是我长辈吧，这种事情我还真没敢过问过。」

        「不打岔，」宋尔拿出审疑犯的架势，「言归正传，队长你最近的确有状况。难喝的食堂咖啡你坚持喝，你也好久不开你的泰尔格来上班了。」

        「不止手机、咖啡和古董车，」沈傲龙说，「队长你最近怎么去现场都要查进出纪录？还有什么，菲妳说一个。」

        「队长很好，没问题。」简菫菲说。

        「算了，可以跳过这个乖乖模范生，」沈傲龙说，「贤贤你说一个。」

        高贤居然认真低头在想，乘焰估计他说不出什么来，不料他忽然抬头，说：「队长在射击比拼中输我了。」

        乘焰委屈地喊：「这个也算？」

        「算！」小宋宋坚定点头，「队长你之前哪次输过？」

        乘焰面对着队员们真切的眼神，在辜负和坦白之间，挑了一个平衡：「烦心的事倒真是有的。你们信有鬼吗？会有人看得到吗？」

        他话一说完，刚才弥漫着的关切顿时散了——

        「队长！」沈傲龙搁下筷子，「你烦心了这些日子，生活习惯都打乱了，就是在纠结有没有鬼？」

        小宋宋抱着臂膀，肩头颤抖，想笑又不敢肆意笑。高贤好像闷声说了句，「是因为鬼我才赢。」只有简菫菲依旧很礼貌地用餐巾纸轻轻地印干净嘴唇。

        「这很好笑吗？」乘焰郁闷地问。虽然他是选了一个平衡，但这也是他逼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有人告诉我他能看到，还能和他们交流。这有点超出我对这世界的理解。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人死后还在吗？还有灵魂在游荡吗？我是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些。」

        「的确是很严肃的、哲理性的问题，」简菫菲说，「我应该是……宁可信其有。」

        宋尔托着腮，想了想，附和道：「我也是。」

        「那如果那个人说，我从某个鬼魂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案子的线索，你还是会信？」

        简菫菲和宋尔沉思起来。

        高贤倒是干脆地说：「太无根无据，我不信。」

        沈傲龙却说：「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这世上无奇不有。能看到鬼的有，能看命的有，能看前世的也有。这种奇能异士，我以前就认识一个。」

        众人好奇地望着他。

        「是我哥女朋友。」

        众人又都别过脸去，继续吃饭。

        「干什么呢你们，都十年了！」沈傲龙说，「他的女朋友就是能看命的。不是那些在小巷子摆张小折叠桌就开档，拉着你说你会几时发财那些招摇撞骗的。她是真能看到你整个命运的走向。具体到哪种程度我不知道，她没有给我批过命。」

        「那，有给你哥批过吗？」宋尔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道，但是，即使不看我哥的命，其实她一开始就对我哥说过了，她的命注定孤身，有夫必克夫。我哥偏不信，两人还是在一起了。有一次他们去远足，我哥失足伤了腿，从此行动不便。」

        沈傲龙停顿了许久，大家都不催促他。

        「后来，」沈傲龙终于又开口，「后来……女朋友离开他了。再然后，他自杀了。」

        沈傲龙不再说话。也没什么好说了，那已经是故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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